善是永远的光亮
我楼下搬来了一个神经病。
货真价实在精神病医院待了十几年的神经病。
这消息一传不得了,街坊邻居像一锅沸水一样炸起,霎时间小区物业门庭若市,一团糟。包括我邻居在内的数名业主认为神经病就不应该搬进正常人的小区,指不定哪天犯病提着刀砍人呢?多吓人啊。物业人员好声好气解释道,她已经恢复出院了,有医院的证明,不用担心,真的。
明明已经出院,还是摘不掉“神经病”的标签,可悲的固化观念,哪里都弥漫。
神经病的名字叫梅花,四十来岁。别人自我介绍是总会说:‘我叫梅花 ,冬天开的梅花’。并且露出微笑,那样子像极了傲然枝头的星星梅花。
我极少在小区或楼道中看见她,只是每天下楼时瞧见她家门口都有大大小小的垃圾,夏天会散着吸引老鼠光临的熏臭,人们都喜欢绕着走,哪怕自己并非真正厌恶,只是怕被他人指点,将自己归为同类。
人们总是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恶意和警告。哪怕对方什么都没做过。
要问我最讨厌她什么,我不得不说说那张老脸,黝黑毛糙,仿佛多少年没洗过一次;颧骨突兀,沟壑纵横,从来就没有绽开过。
她真的很丑,岁月割过的丑。
我想象中的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盛放后的暂歇丰韵,就算被柴米油盐染了斑驳,也不该枯糜。可就是这样的年纪,她两鬓苍苍,瞳孔混沌不清,像是蒙了灰的劣质玻璃,纵是阳光也透不进去。碎发拧着湿气,皮肤似即将逝去的老树,上面有点点的疤痕。
她会每天穿着同一件衣服去楼下大垃圾桶那里翻找有没有值得去卖的废品,在别人或是鄙夷或是不屑或是忌惮的眼神中提着垃圾去往废品站,然后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来不吭一声。
她总是带着一个已经染黑的红色平安福,被她套在手腕上。暗红氤氲,她好像生机了些。
我偶尔回家时会看见她捡过垃圾后蹒跚着上楼的身影,平安福一晃一晃,手中提着两个冷白的馒头。我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我。有时我想,这个世界也许对梅颜来说是透明的,她可有可无的活着。像一截失去生气的树枝,抽不出芽。
我听过很多小区内关于梅花的过去。它或出现在小区大爷们的棋盘上,或出现在邻街坊邻居饭后的闲嘴里,供人指点论道,其中的真实性无人能够评说。被广泛认可的,便是梅花爱上了一个男人,却不料家庭的封建,正值青春的梅花被他们所在家里打,一身骨头也几乎被打断。她认命。好景不长,丈夫和女儿再一次车祸中丧生。从那以后,梅花就发了疯,关进了精神病医院。这一关,就是二十年。也许这是假的。谁也说不清梅花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故事传来传去,不变的只有“神经病”和“疯子”这两个标签。
而这两个标签就足以使人群自动划分出一条线,从此湛蓝幽绿的天地就这样隔开了她。
我和梅花唯一的接触只有几秒钟。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下楼去倒垃圾,没有注意到书包上挂着的我心爱的吊坠不小心遗落到了地上。是梅花叫住了我。“小姑娘。”她的声音很小很细,嘶哑又带着气音,“你的东西掉了。”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是啊,她怕出错。我反应过来后从她那褶皱而枯黄的手掌中接过吊坠,瞥见了那始终系在她手腕上的平安福,那上面绣了梅花,是,那是她的象征物。
“谢谢你。”我笑着向她弯了弯腰,小手指指了指手腕,客套地说道,“你的平安福很好看。”她明显愣了愣,好似电流激活全身。她没有说话,皱巴巴的脸上挤出善良的微笑。我匆匆道谢后离开。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那是和她的最后一面。
梅花死在了冬春之交的时期,跳河。
没有人说得清她为什么跳河,就像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与其说不知道,倒不如说没人真正在乎一个离群的异类为何而轻生,可,她做错了什么呢。梅花撑过了精神病院的二十年春,没撑过万物复苏的春天。
有人说,在她跳井的前一天,曾经看见她扶过一个摔倒的女孩。那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蓬蓬裙,粉嫩的面容如同公主,水灵灵的眼睛轻轻注视着梅颜,奶声奶气地道谢。梅花第一次在人群视线里笑得很开心,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来。
直到那位女孩的母亲来到。衣着靓丽的年轻妇女尖声抱走了女孩,恶狠狠地警告梅颜不要动她的女儿。你个精神病。妇女嫌恶地说道,“滚开。别碰我的女儿!”“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犯病。恶心!。”也许是妇女的声音太过刺耳,不谙世事的女孩开始哇哇大哭。
人群很快散了,只留下梅花一个人呆滞的身影。她低着头,她蹒跚着,离开了荒芜的大树底。
第二天一早,梅花一个人离开房间,走到了小区已经废旧的小河旁,那个时候太阳才露出一脚。微微的散发光亮,看不到天明。她也许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或许没有犹豫。“嘭”一声。她终究还是离开了。什么也没带走,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
我在门口发现了她的平安福,塞在了我家门口旁,孤零零的黑红色,很脏。那上面有已经磨白的梅花。我想把它留下来。它可能包含了一个可怜的人对微小的善意最后的感谢。还没等我揣在怀里,平安福被爸妈抢先一步发现,丢在了梅颜常常去拾荒的那个垃圾桶里。
“神经病的东西你拿着干嘛,不嫌晦气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天色渐渐昏暗,也许需要善才能照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