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影子的联想
  不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烦闷了。饭桌上的辣炒河虾冉冉而上的水汽，静穆而又寂寥。
  他走后留在屋子里的低气压悉数留给他慢慢咀嚼品味。内心升腾起一种想揉碎什么的冲动，如是他便这么做了，试卷在他手中痛苦的扭曲着，狼狈不堪地龟缩在垃圾桶的一旁。像极了他。
  新换上的白炽灯耀着他的眼，在他身后透出一片黑黢黢的阴影，像是无声的嘲弄。他一把拍下开关，“啪”的一声脆响，他同夜的影子一同沉默。
  少年意气构筑的城池营垒在这一刻全新崩盘，在夜幕的影子下，他像是获得了某种特权，痛苦因子集结的水滴悄无声息的坠下，仿佛没有尽头。
  第二天是周日，他红肿着眼爬起来，意外的没在饭厅看到那人的身影，他松了口气。母亲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迟疑了片刻斟酌着对他说---
  “你爸一早就去荡底了...”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瞪了一眼母亲。母亲向来是不会说话的，她的话又勾起他昨天挨训的记忆，“啪嗒”丢下筷子，他不顾身后母亲是惊呼，推出自行车一脚蹬下去老远，像是要甩开，这个世界。
  此刻，尚早。牛奶般的薄雾低低的伏在稻田的水面，蓬松而又柔软，像是飘散的棉絮。尚未熄灭的路灯缄默着伫立，昏黄的光晕只捕捉到少年经过时一瞬的影子，和他衣摆掀起的一团晨雾。
  他把自己累的大口大口喘气，像沙滩搁浅的鱼。自行车吱嘎着慢下来，雾无声的逃逸，新的一天在晨光的微醺中伸起了懒腰缓缓转醒。许是走错了哪条小径，他在荡底边停了下来。
  心虚交杂着不甘和畏惧，忍不住叫他掉头溜掉，但他还是看见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人的背影。看的那样清晰，连昨天未曾注意过的的银丝，此刻也根根可数。
  他觉得很扎眼，便把视线投往别处，于是他看到了，他脚边的一团，影子。
  在他十七年的印象中，他明明一直是高大的，像个巨人，可光影交错间，他的影子就像是堤岸边的一摊水渍，那样的...渺小。是他离得远了看不清还是...他的父亲的影子，在一个个的不注意下，变小了？仿佛有种童话被戳破的惶恐，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团影子毫无所觉地随着他的主人前后摆动，让他想到粼粼水波下的水草。
  他正在解开扎着渔网开口的尼龙绳。粗短的手指投下的影子却像是轻盈的蝶。网上的淤泥随着断断续续抖网的动作星星点点的在他灰旧的工作服上着陆，凝结出巧克力般的褐色斑点。
  是抖网的“哗啦啦”声，几抹浅淡的影子像被夏雨击下的花瓣般散落---那是河虾的影子。只有乡下活水中生养出的河虾，才有让阳光滤过身体的魔力。
  他向来是最懂得他刁钻的口味的啊。
  影子慢慢的向前移动，黑色的套鞋笨拙地一次次绕开翻落的土石，田垄锄下的杂草，时不时还会踩到湿滑的青苔而打滑......他的影子，像个正在表演杂技的滑稽小丑。
  “切，吹牛。”远处的少年小声叨咕了一句。他曾洋洋得意的吹嘘他在儿时如何在窄的和条线似的田垄上健步如飞，那投落在沟渠里，犁过的松软的土地上，抑或是烂漫摇曳着的野花丛中的，年轻鲜活的影子，定然是像低旋的鹰隼般迅捷吧。可惜岁月的套索没有放过这鲜活的猎物，他那骄傲着飞翔的影子，终是在时光的洪流中败下阵来。
  色泽浅淡的影子混着低不可闻的叹息零星着下落。一个又一个守望了一夜的网，收起的尽是湖水的寂寞。他那在阳光下闪烁着的汗珠，只能廉价的换来两只虾、几粒螺丝、交杂的水草和一层淤泥。影子逐渐远去，一江河水被一次次的奋力掷网击得破碎，涟漪自影子脚边一圈圈荡漾开去，像他额上蔓延着的皱纹。
  河畔边的影子，还要停留多久才能凑足一盘虾呢？一网里两三只，一盘里上百只，河堤仿佛长的望不到边，那是影子还要走的，长长的路。
  又是华灯初上，他那劳累了一天的影子终于将息下来，像是一头冬眠的熊促狭的挤在饭厅的一角。又是一盘辣炒河虾，晃着他的眼，差点把他眼里的眼泪一同晃下来。
  “爸...这回考试...是我不认真了...”他疙瘩着说着排练了一下午的话，“我...我下回一定一定...”“吃虾。”他打断他的话，古井般的眸依然沉静，干枯的手投落的影子却有点颤抖。“吃虾。”他又说。“嗯。”他应着，心中的千言万语融进了鲜辣的河虾中。
  灯火温馨，他分明是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啊，悄悄的在那边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