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你一直凝视着脚下的土地。

你蹲下掸掉粘在皮鞋上面的黄土，在手里捻着。没站起来，继续看着这片地，干裂的黄色土块很久没饮水。

“我们该走了。”

你没吭声，不愿意搭理她，她是个疯子。其实你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跟着你，还说出一些让你无法理解的话。她总是管教你。太久了，甚至都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你身边的了，你不知道她叫什么，但一个小姑娘，你没法赶走她。更何况她看起来不像可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样子，天气太热了，太阳在炙烤着你们，她的表情痛苦。
她又走过来，站在你面前直勾勾盯着你。其实她长得挺招人喜欢的，身上掺杂着一些黄土的气息。比如她棕褐色的瞳孔，灰黄的皮肤，干枯的卷曲的长发和脸上的星星点点的雀斑。是一种向生的美，你看得出来她是自由的。她看着你，她的眼神是很粘稠的，冲向你的，带来一些潮湿的纠缠。
这和你熟悉的黄土地不一样。
沼泽。
你说她是一片沼泽。
你常常被她拉扯着。你走她走，你停她停。大家应该都看不见她，不然怎么从不向你都来惊诧的目光。没有什么令你警惕的地方，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对你做，她不是什么危险的人，你总是对自己说，你没理由讨厌他。可你一旦想着要甩开她，她就变得好像是一团火，乖戾，难以控制。她会撕扯她的头发，攥着你的手往前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却深深嵌在了你的掌心，你吃痛地甩开，轻轻摩挲红痕。

“我昨晚梦到你了。”

她每天都这么和你说。其实你也常常做同一个梦对吧，几乎每个夜你梦到自己穿过一片布满沟壑的黄土地，烟尘缭绕。被风旋起的砂砾让你的梦多了一份严肃与寂寥。那看起来像是一些虚构出来的世界。
你很想往远处走走，这里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太阳，让你觉得灼烧和拥挤。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很艰难，裤脚好像被泥土拽住了，迈出去的步子会让你有种失重的感觉。真是该死，喉咙里滚出虚无，差点忘了你是在梦里，说不出话。你用尽全身力气拖动这条腿，它停在原地，但你的脸上确实是感觉不到温度辐射上来了。你低低头看看自己，看着自己黝黑的皮肤上布满那些裂痕和皱褶，对着自己伸长扭曲的身体一阵阵嫌恶与恐惧。这太疯狂了，你能看到自己在梦里变得畸形丑恶，像柔软的泥土被捏塑成了各种样子。这太疯狂了。
然后你就惊醒了。
你一度被这个噩梦笼罩着，你觉得这个梦与她有关，不是一种预感，是只能和她有关。
你也不认识什么别的黄土一样的人了。

她每到秋天就变得欢快起来了，拉着你的手往那棵树下面走。你猜她可能喜欢秋天，喜欢那种干燥凉爽的空气扑上脸的感觉。一路上都是脚踩落叶的响声，轻轻响，滋生起一些清清凉凉的情绪。你们常常来这棵树下，这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而脚下就是熟悉的黄土，你喜欢在这里看着远方吹风踩落叶。她站在你面前，看着你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内容的，像是松散的土。她其实挺漂亮的，你低头想着，脚尖在地上摩擦。踢开破碎的叶子，扬起一些地上的浮尘，引得她又咳嗽几声，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我说话？你有没有听过我说话？我说过你不能这样。”
“这里太冷了，我们应该回去的。”
“我们该去看书了，你怎么又在发呆了，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们在浪费时间。”

又来了，你暗自腹诽。这些话她总是翻来覆去讲，每一次听到的时候你都挺烦躁的。你的一举一动她难道都要管吗？连一片叶子你踩了几脚也是。你就是想吹吹风罢了，为什么总是要匆忙的赶日子呢？你觉得她在无理取闹，想从她面前走开，意识到你们两个哪有那么容易分开，气急败坏地又在那片叶子上踩了两脚。沙沙的响，地上剩下一些碎片。你看着她，她正蹲在地上。她正伸出她的手指轻轻点着你的胸口，竖着好看的眉毛教训你。她灰黄皮肤很薄的样子，可以隐约看到一些凸起的紫色血管，她不是纤瘦羸弱的那一类，她的手一点也不白嫩，甚至还有些皱纹和熟褐的斑。它们看起来很有力，但是脆弱。那一瞬间你无法否认自己很想拉住她的手臂。有一些凉柔的秋风绕过了你们，土坡上泛着金色的晖。真的不做点什么吗？你不知道。她侧过身来，你们并排站在一起，不远不近。你觉得这有点像你以前看过的小说里的虚构桥段，然后你就笑了出声，空气不那么清新，四处都是飞扬的土。算了，回去看书吧。你还挺喜欢她的，尽管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她是谁。
然后你又做了那个梦。
太阳烧的你很难受，你有些承受不住了。你不明白这梦里她怎么不在，你不明白到底是谁在操纵着你现在的混乱的状态，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怕太阳。不明白是常态，你已经这样糊涂很久了。你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又一次被撕扯着变形，你不忍再看自己的身体，皮肤上生出了些许疱疹般的伤口，那让你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你愤怒地等待着，等这个梦按部就班地结束，等醒来一定要去问问她。

那是一个很凉快的夜晚，你陪她去骑车，她说她想兜兜风。尽管你其实不愿出门，但还是跟着她走了，难得啊，今天不拉着你看那些无趣的书了。她悠哉悠哉骑着小车，你在她左侧快步走着，护着她。风轻轻抬起了她卷曲的头发，你看到她脖颈上的一颗痣。一条长长的河在流淌，失去的那个端点藏在你脖子上。她从车上跳下来，你就顺手帮她一起推着车。你没办法忍受在这种湿润的空气里靠近她，她是沼泽，你是黄土，这种潮湿让你很难受。你们之间的那条河在今夜涨水了，只是你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昨晚梦到你了。”

她轻轻开口说。
她有话要对你说，你看得出来。看她在咬自己的嘴唇，你想伸手敲一下她的头，但是你做不到。你抬不起你的胳膊。你诧异地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又一次变成了梦里的模样。你吓得尖叫，但是你发不出声音。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她终于开口了，在沉默地看你歇斯底里崩溃之后。

“你知道你一直给我带来噩梦吧”

你们原来一直在做同一个梦。你渐渐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她。她眼睛里是路灯的反光，也可能是希冀，不再是蒙了尘的样子，亮晶晶的。你不忍心盯着她看，索性躺倒在柏油马路上。她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小声啜泣，你就在她脚边坐着，蜷缩着，疼痛着。

“你走吧。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你让我走吧。”

她不哭了，立在路灯边上，双臂在胸前松松地交叠着，还是那一双易碎的手。带着乞求意味的，你把手攀上她的腿，攥紧她的裙摆。你知道自己舍不得她。

“你早就发现我了。”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说话，不再是一团黑乎乎的光影。人类声带发声的时候喉头振动，你好奇的伸手搭在自己脖子上，一双有力有脆弱的手触碰到一颗痣。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路灯下坐下了。

“我总是梦到自己，每个晚上，你说是你梦见了我。在梦里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自由了，我不想做你该死的影子了，我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我现在后悔了，我想一直做你的影子了。我很害怕，我在梦里见不到你。”
“我挺喜欢你的。你身上暖烘烘的，和土地的感觉不一样，用手指碰我的时候。”
“其实和你在一起挺好的，那些书没那么枯燥。”
“其实，”
“我原先愿意离开你的，但我现在无处可去了，没人再管着我了。”

你沿着环湖的马路走了很久，这没什么人了，你才想起来看看时间。她不会在你身边了，就算她现在不挡在你面前，你也不往前走了，你都明白的。宽敞的马路两边都是堆起来的落叶。
你冲进漫天枯黄的叶子里，又猛然停下，在一片叶子前站定。

“我们回家看书。”

其实你还是挺好奇的，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变成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