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永远的光亮
				   “启明号”如同一粒沙子在星海中浮动着。

  数万年前的地球大灾变中，人类被迫逃离他们的母星。数万年后，幸存者们于逃生飞船的休眠仓中苏醒，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从主船中接连投放数艘探查飞船。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在沉睡中多次误入虫洞，失去了对地球的定位。探查飞船也一一于巡逻中罹难。
  启明号是主船上唯一的太空望远镜空间站，也是唯一能够脱离主船进行探测的空间站。探查行动开展第五年，领航员明瑞携最先进的随舱人工智能爱德蒙驾驶启明号离开主船。
  他们是人类回到地球的最后希望。

  爱德蒙由大灾变时期的著名科学家亚当编写，在主船上第一次被正式测试时就展现出与所有现役机器人的不同。
  爱德蒙“聪明”过了头——不知道这对于一个人工智能而言算不算夸奖——“他”虽然仍没有跳跃出机器人固有而冰冷的编程思维，但却经常展露出强烈的情感倾向与性格特征。与爱德蒙共事的这段日子里，明瑞经常产生错觉，就好像启明号上真的还有一个叫做爱德蒙的人一样。
  启明号出征第三个月时，爱德蒙就表现出对这份工作的“不满”——
  “太安静了，”它如此评价，“你比我更像个机器人。”
  明瑞没舍得将视线从分析屏上挪开，过了很久才恍然应了声：“什么？”
  “……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电子合成的青年声音中带上几分类似委屈的机械音调，“为什么你们人类如此执着于找到地球？”
  爱德蒙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类搭档中断了正在进行的工作。年轻的领航员抬头望着摄像头，似乎在和它对视，一字一句郑重道：“因为那是‘故乡’。”
  “‘故乡’是什么？”
  “故乡，就是心灵的归宿。”明瑞异常耐心，“地球是人类的故乡，人类本就是被迫离开她在宇宙中流浪。你看——”他走到舷窗边指向浩瀚的星河，“这里是启明号，但地球才是真正的‘启明星’。在这片宇宙中，一定有一个光点来自太阳，找到太阳，我们便一定能找到那颗反射着蓝色光芒的星球。”
  “假如在人类漫长的沉睡中，太阳已经消失了，那你们不就找不到了吗？”
  明瑞愣怔了很久，笑了：“有一点你不懂，太阳会黯淡，星光会熄灭，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指引我们归乡的，也许是太阳，也许是地球，也许都不是。寻找启明星，不如说是人类怀揣希望去寻找希望。”
  “迷失的人会迷失，相逢的人会相逢，纵使我们不知命运会将我们导向何处，我们最终会选择希望，奔赴在归乡的路上。希望就是黑夜中的光，而故乡就是永恒的光亮。”
  “——这就是，心灵的归宿？”爱德蒙迟疑，“你和亚当很不一样，亚当只会说，我们找到地球的概率是多少。”
  “他是科学家，而我只是一个有点幸运的普通人，和他相比，我可能会更浪漫一点。”明瑞调侃，“不过我们都期待着回到地球的那一天。”
  “亚当在第一次探测任务里就牺牲了。”爱德蒙说，“他回不去，甚至你们所有人都活不到回去的那一天，你们人类太脆弱了。”
  明瑞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根本不懂人类。”
  他冷硬地结束了谈话。

  也许人类的归乡之途注定命运多舛，也许爱德蒙的预估分析确实精确。三个月后，主船误入未知虫洞遭遇恒星氦闪被摧毁，这则信息一直没能被启明号捕捉，直到三年后。
  爱德蒙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向明瑞证明自己当初的话是正确的，然而他看着明瑞陡然苍白死寂的脸色，突然就不想去证明什么了。

  明瑞不久后换上了轻度的幽闭恐惧症，一度不愿意进入休眠仓，除了使用望远镜外再也不会去看舱外的宇宙。启明号的舷窗隔离板从此一直关闭着，舱内永远亮着灯光。而明瑞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探测，累了就枯坐在控制台前，看着爱德蒙播放的地球三维投影。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一艘探测飞船的遗骸，上面所有的金属上都被深深刻上了一行字——“我们会回到地球。”
  他们生怕这句话会在太空中被腐蚀抹去，于是尽可能多地留下了痕迹。
  明瑞取下了其中一块，郑重地存入启明号中。
  爱德蒙则久久无言——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震撼的情绪。

  一切的转机在某个休眠日强制结束时到来。
  明瑞醒来时，空间舱里分析数据的仪器正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明瑞刚走近控制台，便看见密密麻麻的图表一层一层叠满了显示屏。
  爱德蒙语气急促：“领航员先生，三小时前启明号航行轨迹受引力影响偏移，制动系统受磁波干扰失灵，启明号误入未知虫洞。”他的语气里难掩惊喜，“您知道从虫洞出来后我发现了什么吗？请您将舷窗打开！”
  明瑞在发现探测飞船之后略微振作了一些，病症也逐渐得到控制。幽闭恐惧被心底的希望压下，他带上护目镜，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按下了按钮。
  隔离层逐渐收起，钢化玻璃外，一颗小小的、炽红而泛着金光的恒星出现在他的眼前。
  远远地望着那颗星球，明瑞看到有黑色的斑点如墨汁一般点在金红色的光球表面，紫红色的日冕萦绕着球体——明瑞忍不住调整护目镜锁定那一片范围、放大，从内向外一个个地点过去……
  “三个，四个……五个……”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恨不得将所有星球的颜色都一一分辨。
  “八个，”爱德蒙肯定道，“该星系第四、五颗行星存在小行星带，宜居带主要居于第二至第三颗行星，对比太阳系资料有向外偏移现象。每颗行星基础估计数值与启明号资料相似度均达到75%以上。其中第三颗行星拥有一颗卫星，与地月系相似度85%以上，行星表面拥有大量液态水，存在潮汐现象，存在大气层——”
  明瑞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与地球相似度为94.3%。”
  “恭喜您。”
  爱德蒙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而明瑞，他转过身，慢慢走到控制台旁，取出贴身放置在胸口的一张合照放入仪器扫描，打开三维立体投影。
  狭小的舱内瞬间多出了许多“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同国度，不同肤色，不同语言。当初合照时，因为人员太多，他们挤作一团分外狼狈。如今他们以栩栩如生的虚幻投影再现，仿佛他们身上还有着那份澎湃的生气。他们面朝正前方，看向镜头——看向那一小片承载了他们上万年流浪中所有不舍的永恒的蓝色光亮——露出明媚的笑容。
  控制台旁的舱壁上，那块写着“我们会回到地球”的金属泛着蓝色的光芒。
  ——何其有幸，人类的幸存者们终于重见故乡。
  即使他们的身躯早已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永远的睡去了。
  太阳的光从远处照进启明号，让冰冷的屏幕映上暖色。地球静静的转动着，宛若一只明亮柔和的湛蓝眼眸，深情地看向她失而复得的孩子。

  爱德蒙承认，他在某个瞬间，似乎真的得到了他一直追寻的答案。
  为什么人类宁愿永远流浪也要追寻故乡？
  他描述不出来，但是他能感觉的到，在这段流浪旅途中有许多东西隐晦难言。它是彻头彻尾的机器，再如何也不应该拥有人的感性思维，也不可能感知真正的情感。为了成为“最近人的人工智能”， 
他从被创造起就开始模仿人的行为。先是亚当，后是明瑞。
  他从亚当那里学会了绝对的理性，发觉这种理性与编辑好的程序之间其实并无太大区别。于是他觉得，如果这就是人类，那么他爱德蒙便已经是最完美的人工智能了。
  直到他遇见了明瑞——一个有着疯狂执念的人，似乎就是为了找回地球而活着，不顾一切燃烧着生命。爱德蒙起初觉得明瑞比他还像个机器人，被设定好了任务，就拼尽一切去完成任务。然而主船罹难消息传来后，仿佛有什么支撑他的东西垮塌了，明瑞突然丧失了找回地球的热情，变得沉默、死板、萎靡不振。
  这不是编码的问题，也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爱德蒙于是对人类重新燃起了兴趣，尤其在明瑞罹患幽闭恐惧症却选择坚持守候在启明号时。
  亚当曾经说过：“你要了解人类，就要了解人性。我教不会你，但总有人可以。”
  爱德蒙曾经不屑一顾，到后来百思不得其解，而当启明号真的找到地球时，他突然就明白了人类漫长追寻的意义。
  永恒的光亮是人类的故乡，是地球的文明，是亘古的信仰。
  人类追寻到故乡，而他追寻到了人性。

  “抱歉，爱德蒙。”启明号中长久的沉默被打破，明瑞看向摄像头。
  “你在犹豫，你很难过。”爱德蒙说。
  明瑞嘴角轻咧，但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我都到达这里了，如果不再做些什么，那就太可惜了。”
  爱德蒙问：“启明号拥有充足的能源进入地球引力范围内。”
  明瑞的眼睛微微睁大。半晌，他抿了抿唇：“如果启明号有返回舱就好了。”
  “领航员先生，地球也算是我的半个故乡，”爱德蒙似乎有些气恼和委屈，“我是在地球上被创造出来的——我理应算半个地球文明的成员！”
  明瑞眼中的忧虑渐渐散去，他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亚当一定很高兴。”
  爱德蒙一边嘟囔“我要他高兴干什么”，一边启动了推进器。
  启明号的能源实际上只能堪堪支持他们到达地球外部。在途径小行星带时，他们不幸与一颗小行星发生刮擦，然而万幸在爱德蒙的操纵下，他们磕磕绊绊接近了蓝色的光亮。
  地球就在启明号的下方，透过舷窗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至。
  启明号直接进入了大气层，剧烈的震动中，保护层与空气不断擦出可怖的火花。供电设施停运，舱内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启明号没有返地装置，我们只能硬着陆。”爱德蒙说，“能源只能保证启明号最后留有残骸，但是我们就肯定会散架了。”
  明瑞躺在休眠仓内，仅剩的重力设施让他稍微好受了一些。他看向舷窗外，火花之间，地球正处于黑夜之中，隐隐可见月球的身影。
  爱德蒙说：“你曾经和我说，思乡的时候就会想起一句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亮原来 
真的很美。”
  “你怕吗？”明瑞轻声问他。
  “我永远不会害怕，”爱德蒙说，“你害怕吗，周明瑞？”
  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地念出领航员的全名。
  休眠仓中传来轻笑：
  “——不怕。”
  月光之下，一道火光划破天际

  十二年后，地球上的人类终于找寻到十二年前“神光”降落之地，却只看见了一片泛着冷光的废墟。此时的地球文明早已进入新的轮回，数万年前的遗迹早已消泯于风中。如今新的人类仍活在“神”的世界，甚至还没发现电的存在，看不懂这些先进的装置，自然对这片“圣地”敬仰至极。
  他们满怀敬意在废墟里寻找神的足迹，有人在一个类似铁合金的“柜子”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个有着按钮的奇怪盒子，不知触发了什么开关，里面突然蹦出了清晰的人的声音——有连音，有单字，似乎是很多种语言，然而他们什么也听不懂，只以为是神的指示，大呼小叫着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万分谦卑。
  他们不知道，那是启明号中对所有人类幸存者语音的备录——不同语言，不同民族，当初的人们竭尽所能将地球的所有文明都浓缩到了这一个小小的录音河里。万亿光年之外，他们曾无数次对外发出这样的语音，期盼着有一天地球能够接收到它们——
  “你好，这里是启明号，我们是领航员周明瑞、随舱智能爱德蒙。我们带着公元4030年地球大灾变中总计143位地球幸存者，追随太阳的光亮，于主船第4013个运行日回到地球。何其有幸，游子归乡——欢迎返航。”
  音频至此结束。

  伏跪着的人类高呼神明万岁，涕泪横流。
  然而他们以为的神谕，却是万年前地球文明的绝唱。

  也许再不会有人能明白“神”到底诉说了什么，也许明天——他们就会明白：

  神说，故乡就是永恒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