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灯火夺目。周伯在人流来往的喧嚣中四处张望,像一只走错了窝的张皇的蚂蚁。海城的车站太小,大巴的每次停靠都会带来拥挤的人潮。周伯本是来接自己的儿子,却在这摩肩接踵中迷失了方向。
人潮散尽后大厅再次被寂静淹没,只剩零星几点脚步声不住地回响。过了许久,从拐角处走出一位身着西装革履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周伯眯眼,待到男人走近才堪堪认出自己的儿子来。
“爸。”男人推了推镜架,低声唤道,随后看向身后的孩子,“宝儿,叫爷爷。”
那被称作宝儿的孩子怯生生地叫了声“爷爷”,便立刻躲到父亲的裤管后面了。
“怕生。”男人碰镜架的手落了个空,只好去摸鼻梁骨,“一月过年的时候刚见过,那时明明还亲得很。”
“不碍事。”周伯干笑,蹲下身子,双眼对上宝儿的视线,“宝儿,记得爷爷不?一月的时候老缠着爷爷带你去钓鱼——明天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宝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抓住了爷爷伸出的手。周伯起身,周边空气又安静下来。他决心说些什么来打破现在的僵局:“最近工作忙不忙?”
男人抬手看表:“忙得很,所以把宝儿给您照顾几天——爸,我得走了,赶下一班车呢。”
“那你路上小心,注意身体。”周伯忙道,“宝儿,快和爸爸说再见。”
宝儿乖乖地道别,他的心里现在盛满了期待和喜悦。周伯手牵宝儿,注视着男人没入人流,消失在那无数个相似的背影之中。
“爷爷,我想去钓鱼。”宝儿跟在周伯身后,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急切。
“爷爷答应你,明天一定带你去,好不好?”周伯骑上摩托车,把宝儿抱到后座,“抱紧爷爷,知道不?”
宝儿乖巧地点头。
周伯发动摩托,城市的灯火如风一般在耳边飘过。摩托车轰鸣着开上大桥,驶向对岸寂静的大山与黑夜。夜风轻拂,蚂蚁踏上回家的路。
不熟悉海城的旅客常常会误认为这是一个沿海的城镇,事实上这里的居民从未嗅过海风的湿咸。海城身陷内陆,它的名气全来自于那碧波荡漾的湖和被湖泊环绕的连绵不绝的山。宽广的水域将海城分作泾渭分明的东西两边,东区市中心的繁华与西区大山的绿意隔湖相望,一座大桥连通了这两个世界。
周伯在西区住了一辈子:他在群山的怀抱中长大,又在这里抚育自己的孩子。他匆忙一世,用柴米油盐塞满了自己的一整颗心,闲暇时抬首才发觉友人都早已住进大都市里。周伯把摩托车停在家门前,四周辽阔寂静见不到一家灯火,只剩湖水拍打岸边的窸窣话语——大山的怀抱太小,小到只抱得住周伯一人。
哦,现在又多了个宝儿。
宝儿心里新奇得很。他是城里的孩子,从未与自然如此亲近。这次托了父母出差工作的福,才得以到爷爷这小住几日。他兴奋得很,缠着爷爷教他抓萤火虫。周伯嘴上应着,其实已记不起上次在夜晚看到萤火飞舞是什么时候。他把宝儿哄上了床,确保孙子睡熟后才下了楼,取出一本日历,在除夕的日子上画上一个巨大的圆。周伯算着日子,发现除夕正是明天。他孤独了太久,终于盼来一个不成形的团圆。
窗外朝阳初升,宝儿终于看到自己实现心愿的机会。他兴奋得无法再次入睡,窗外的太阳如蜗牛般缓慢移动。吃完早饭后周伯带宝儿去仓库,仓库里的东西五花八门,灰尘厚的仿佛一块灰毛毯。周伯好不容易找到了钓鱼用的木船,却发现船底不知何时破了个洞——好在钓鱼用具没有损坏。
宝儿并不因为船的破损而感到失落——他在意的只有钓鱼本身。周伯坐在孙子身边,看着孙子兴致勃勃地握着钓鱼竿,眼里盛满了期许和忐忑。他弯腰,从湖边捡起几个塑料瓶,放到脚旁的袋子里。周伯叹息,岸边的白色塑料多得数不清。他眺向远方,碧绿的翡翠上布满了瑕疵。
周伯还记得童年时的湖。那时母亲总是带着他乘船游湖。他喜欢仰躺在船上,与天空交谈,与群山对视。归乡的大雁三两成群,母亲的歌声萦绕不散。那时的湖面一片沉静,偶尔还有鱼儿跃起,伴随着水花的欢笑。周伯身处其中,风带走了一切思绪。
“爷爷,鱼上钩了!”
宝儿兴奋地叫喊在耳边响起,周伯转头,孙子的笑容已然成为冬日中最温暖的阳光。他跟着笑,仿佛又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候。他把鱼儿从竿上取下,那条倒霉蛋还在不断挣扎。周伯俯身,发现鱼的喉咙里嵌着一根铁丝,鳞片黯淡无光。
那条鱼最后还是死了,即便拔出它喉咙里的铁丝也无济于事。雪白的肚皮暴露与沙滩之上,浑浊的眼珠转向昏黄的天空。
周伯想起木船上的破洞,心里空落落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思念过去。周伯想起自己的童年,邻里亲戚齐聚一堂,大家挤在沙发边,听着电视里的人儿唱出婉转曲调。孩子们会在饺子烧好前就撑饱了肚,瓜子壳会占领整个地板。等到热腾腾的饺子上桌,大家落座,从天南聊到海北。那时周伯还是个小孩,听不懂大人的口若悬河,只把母亲饺子的香气和烟花绚丽的火光刻进脑海。可是回忆照不进现实,怀念改变不了西区的寂寥。周伯在晚饭后拿出买来的烟花,下了一锅饺子。倘若过去注定无 法重现,那至少不能让其彻底死去。
周伯坐在门口,屋内是暖黄的光芒,屋外是寂静的黑夜和对岸耀眼的灯火。宝儿费尽心力,试图在草丛间找到一只幸存的萤火虫。小孩子仿佛有无限精力,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周伯的视线也跟着他跑。
“宝儿!”周伯唤道,“想不想玩烟花!”
“想!”宝儿说着跑过来。周伯从包装袋里抽出一根,点着了。火花耀眼,在黑夜里迸射,像一只只微小的萤火虫。宝儿在空地上欢快的跑着,烟花的火光如彩带般飞舞。周伯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的整个世界。周伯在那一瞬间久违的感受到了某种可以被称作温情的东西。锅里的饺子熟了,咕咚咕咚地笑着冒泡。
“宝儿!”周伯再一次唤孙子的名字。他看到宝儿转身,脸上还带着笑。周伯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他感到紧张,大声的喊着,似是用尽了力气:“新年快乐!”
宝儿愣住了,他站在原地,随后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年幼的孩子挥舞着手中的烟花,身后是宁静的湖泊和如昼的夜色。
“新年快乐!”宝儿笑着喊,笑容亮丽而耀眼。他身旁草丛中微光闪烁——萤火虫终于回到了故乡。宝儿兴奋地去追,周伯注视着顽皮的孙子,孩童手中的烟火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