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笔杆焦急追杀的飞虫终于像牛蛙一样,在墙上撑开脚僵死了,白炽灯光拖曳它长长的影子,不动的。用纸拭着笔杆的女童低声咒着。她的同伴,母亲兄弟的儿子正从后房蠕蠕沫沫地走进前来。
“出去啦,出去,”他开口说,“他们叫我出去。”
而他说的应当是“我们”,因为女童又咒起来,咒那几个“他们”,很没礼貌;她起身穿了鞋子,本想抱怨地里的脏土会让靴子很不好擦,但止住了。
“我才不要出来,本只要你一个人出来就好了。”她踢着田埂的烂草嘟哝。走在前的男童低着头走,说着含糊的话,脸上又显出执着但隐晦的表情。他脚程快,步子轻捷,没一会儿就把同行的落在后面。
“等等我,你走得太快!”“你快点,快点。”
“我要回家。”
“等会——我看看有没有鸟,有没有;你看,天上有没有?”他忽然明朗地指着白天。
“哼。乡下空气好,肯定有很多。”“才没有……”
男童口袋鼓鼓囊囊装着石头,手里握着一柄制作精良的弹弓;木手柄被磨得光溜,紧在木杈上的皮弹虽沾了不少灰,但光泽柔和,显着淡淡的赭色。
“小姑父给的,他不用了。鸟也全是他打光的。现在快没了。”
女的笑道:“那他给你这个干什么!”
男童神色似有些窘迫,谈吐也局促起来。“找找,也大概还有的。”
“你打过吗?”
“我……我就一直,一直跟在他后面,跟着他。他只教过我一点点——就说是,要对着鸟影子打。”
“对着影子打?”
“就是,就是把大指头对着鸟影子,按住弹弓叉头,这手指拉到这里……对着,再打,这就打得成。”
“这没道理,你这是在往地上打。你要用——要用‘物理’来‘证明’它!”
男童没说话,他知道女童也没学过物理。他只比他那二年级的同伴大三岁——六年级,还是学着科学。他会背梯形面积公式,女童不会。自己的姑父还会所有打鸟的东西,什么鸟都会打,什么鸟也撞得见;女童看起来就不会做这些,至少没做过,也甚至都不想。可这么说来自己也“看起来就不会”,因为现在根本没有鸟给自己打:姑父全都打完了。这柄弹弓放在一个没有鸟的地方,简直是比玩具还没用的玩具。
一会儿他只说:“我过会儿打给你看。”
两个孩子的头一上一下弹跳在龟裂的土壤之间,前夜的雨露渗入沟壑,裂块间升起盈盈泥水。身前身后,割去做柴火的棉花杆子以后留下一片草桩,切口斜劈,像印第安部落的驻防丛;如果踩一脚下去,还会弹回来。
“你要不要刮野火?”走在前头,男童忽然问。
“你带火机来了?”“你要不要?”
“我不敢。”
男的迟疑了一会儿,也又补充说:“地里太湿,烧不起来。”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女的不喜欢看梗草被烧进灰里又腾起浓烟的热闹。男童的爸爸,自己的舅舅带他们烧过一次。热浪把人影弯曲得像老电视里的频波,随着热风一团一团扑上脸来,她看见烟尘里看到妈妈的,舅舅的,甚至还有姨夫的影子,不定地摇晃;火没有烟浓,因为冲天突进的黑烟滚滚而上,简直看不到头——那么多的黑烟!她本以为此后的天空便会淡些黯些,不曾想翌日清晨竟还是苍白而凛洌。烧过一次之后,野草和没有收完的梗秸就方便了,不会碍着来年的播种。可是学校的老师没有这么说:露天焚火,是污染的。
“说不定下次回来就没得烧啦。”男童走着又说,“要治理了,鸟也不让打了。”
转眼,四周的景色变得陌生起来,她回头也看不见外公家的白房子,对面人家的红砖房也不见得。她跟在男童后面不放松又很吃力地走着,目之所及处的房子都那么相像:粉涂的墙或是瓷砖墙,蓝色或是绿色的玻璃,纹样的或是反光的铁杆,矮墩墩的房子张开嘴巴再也合不上的怪相;门口矮凳上端着平碗坐着的老人,瘦骨嶙峋或体态浑圆,定睛看都是不认识的怪脸;门板边上有些飘然的黄色、蓝色、绿色和白色的对联,她问男童是那什么意思:男童说那些是家里死人了才要挂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颜色都不同。可是怎么有这么多呀!好像只有自己家里挂的是红联。
风吹起来了,吹得有点冷。他们走到湖边的田垄上,脚边一条慢吞吞的小沟在涌动。湖里已经几乎没有湖水,干枯着,被填入花花绿绿的塑料垃圾却没有异味,这本应是很奇怪的,可女童当时并没有觉得。她本来很想看男童打鸟,但忽然不想再走;不想再走,就站在原地朝他喊:“别走啦!我要回家。”
“等等,再等等——我看看有没有刺猬,有没有;你看,地上有没有?”
“我才看不到。我没见过刺猬。”“刺猬嘛,比鼠子大,比狗子小……”
“那是猫!”“它还有刺——你看,你看你看,那边就有!”
临近湖底的岸坡上,确实有一抹急速掠过的灰影。说着男童有些激动了,直冲到河岸堤下,俯身钻进一片蓝蓝红红的垃圾袋里,伸手去逮;套鼓一阵,又触了电一样懊丧地缩回来。
“那边?”“跑没了。你看见没有?”
“我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小畜生动很快的。”
“我看见你的血了。”女童很认真地说,“你老师没教过你吗?你要用餐巾纸。”
说着,她用手探进臃肿的裤袋,两指用力,很像挪象棋子儿地拣出餐巾纸来。她执意握住男童的手指,学着学校体检时给自己抽血的护士,正面擦一擦,反面擦一擦;擦干了血,再一圈一圈包住,按着接口的地方,郑重地递给男童,道:“自己按好!五分钟之后再扔掉。”
男童看似不情愿地推搡着,说着含糊的话,踌躇着按住了餐巾纸。
“我要回家。你也看了刺猬了。”女童又说。
男童的态度没有那么坚决了,但还是说:
“等等……再等等吧——我看看,有没有鸟……你看看,有没有?……”
女童确实还是很想看他打鸟,但无聊的风景愈发浇灭了这种愿望。她垂着脑袋道:“没有了!没有了!他们肯定都去过冬——哦,被姨父打光了。”闻言,握着弹弓的手松了松,男童也低落下去。
女童摩挲口袋里的餐巾纸,男童抠着弹弓;不知道的是恰有一只肥胖的野鸠从两个孩子的头顶掠过,它悄悄地,好像不敢发出一点儿惊动两个捕猎者的声响;飞过树梢间,一声翅振也听不见。而光在视觉上的投影是忠诚于眼的,男童的余光捕捉到那间隙中的变动,一看见,立刻惊悚起来,扯了扯女童的袖子向那鸟的方向望去。
“怎么了?”“嘘——小声。雀子,你看见么?”“哪儿?”
黑里透黄的野鸠俯冲到低空,正准备向干草垛后的树丛转移,两双眼睛这下一齐锁在它的身上;在细声低语和激动的絮叨里,一块石头被放到皮弹中央,两根土黄的手指稚嫩地捏住那柄武器,子弹在积累那刹那的速度了,稳稳地,向后紧,紧,紧——
野鸠一下子飞起来了!在弹弓还未爆发力量,那颗粗石还没有向它射来之前,它仿佛跃进了两个人类孩童的远见,先他们一步送出自己的肉体,去追上本必死无疑、向上脱壳的灵魂了。它暂时地免于一死,紧接着飞过来,急急地如同子弹一样,向两个孩子的方向射来了。女童双手挡在鼻子以前叫起来,转身迈步;男的,稳定脚跟没有后撤,紧握着弹弓,努力稳下手腕瞄准了地上高速移动的影靶,没有时间犹豫——他撒手一击。
很大很尖的一声凄叫,一块石头,三片羽毛;男童想起《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课文,有那个做实验的意大利人,叫他一霎时不明白为什么石头和羽毛没有同时落地;但他也无法再想了,至少有一件事情被证实了:一声闷响,敦实的、结实的、诚实的一声闷响,富有弹性和边缘感的击打,一个关于姑父的正确和他所模仿的证明。
“你打到了,它伤了!”女的惊得喊起来,她看见那飞禽明显降下了速度,飞行不稳,察觉到了更大的危险;它努力,吃力,用力地飞走,为了接住它女童立刻弹起来追赶。方才的逃兵现在成了冲锋兵,后方的男童握弓,时不时停下来试着瞄准,发觉远了,又再跑一段;然而他感到为难:似乎每当他瞄准的时候,女的身影总和鸟的影子重合一起。
现在地上的影子在哪里?小姑父从前说的影子在哪里?小姑父从前都在太阳天里出去打鸟,鸟影子人影子,在哪里清清楚楚;只是自己的影子,姑父的影子,时时重合。现在他只能看到同伴磕绊着向前跑,紧紧叠加在鸟的影子里;那影子好像越来越大,大到整块大地都被罩在那野鸠的翅羽之下;一时间天上好像有数不清的鸟了,黑色的,灰色的,棕色的,花斑的,纹毛的,麻雀,野鸡,燕子,啄木鸟,乌鸦,斑鸠……好像整个世界的鸟,被小姑父打下来的鸟都飞回来了,他只要随手一拉弓就能打到一只;可是唯独没有花尾巴喜鹊——是因为小姑父从来不打喜鹊,打了要遭报应的,他这样说。
影子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了,暗得已经辨别不出女童和鸟的边缘了。而她还在跑,她跑啊跑啊,跑在一段仿佛蜿蜒在寒冷的沙漠中的距离;土黄色、白色、熟褐色、赭石色,单调黯淡的颜色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好似泼了墨一样;她想起曾经也像这样追过断线的风筝,错站的公车,可是没有一次追上过。怎么可能追的上呢?危险。妈妈这样说。她就留在树影下等下一班车,风筝也只消在阴凉里等等,妈妈会再买一只;再看头顶那黑点好像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自己的脚步落在地上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她好像要追不上了。
“要下雨了!乌云来了!”男童向女童那边喊道,而她没有听见。男童感到某种压力,某种责任,和情急之下生出的某种可以挽回大势的力量来;他急从口袋里掏一块石头——最后一块,把它牢牢地扣在皮带上;第一次,对准天上飞着的那个黑影,不是地上的影子;第一次,感到关于自己的把握,不是有关任何人的亦步亦趋——他眯着眼,对着天空中那确确实实能看见的实体瞄准,挥手将这块石头飞射而出——姑父从没有教过他。
短暂的飞行,石头爆发的力量应验了;几乎与出膛同时,做最后抵抗的野鸟被击垮了,就像失去地基的危楼一样坍塌下来了;野鸠掉到泥地上了,没有声音,像是羽毛,却又像铁球;女童双手捧起它的遗体:轻飘飘,沉甸甸的;血管骨头和皮肉都分明着,好像一用力就会破掉。她想到此前作文范本中教她写的“像断线的风筝似的笔直落下来”,本以为很贴切,现在倒以为不然;断了线的风筝应当是乘风飞走,被石头打中的鸟,才应当是笔直下落啊。
男童的呼喊从后方传来,伴随他的脚步声姗姗来迟。
紧接着第一滴雨,轻轻落到野鸟光泽的羽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