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到似乎不适合开始一个故事的午后,没有所谓偶发事件或天外来客;一个空气似乎微微战栗着的秋冬之交,应当走向飘零的叶子似乎已经落尽了,剩下几段瑟缩但倔强的,像复沓中的某个小节,摇头晃脑,摇头晃脑,像是曾大唱过某首歌谣。
老人仍未分辨出此刻的时辰:号称“人”的生灵守在这颗蓝色星球,仿佛眷恋着什么一样,一路梦呓着也走到了二零五七年——居然已经2057年了。只要闭上眼睛,腾飞的,穿梭的,远近一切,都如同一个怀抱,在一片静谧的黑暗:而那细碎的光影在她的脸上小跳着,宛如一把摇椅(“我就姑且想象它是一把木摇椅吧”)。似乎对于这个年纪说来,她做的梦太多了,却又稍嫌不够,概念混淆不清,不知是来处还是归处渺渺唤着,如同远方的歌谣,如同叮咚作响的星光。
必定是这样开始的。一个属于过往但并不久远的年份,似乎还没有归结到历史一栏,夜晚永远吹着风,无休止的,给予一座水城海的气息。一切都与绵延开去的夜晚交颈厮磨,人在大地的怀抱里走着,头上空历历高悬着燃烧的粗粝星星。这座城市还没有疯狂地吐出热气,大抵是安安静静地向前走着,拖着自己水流般厚重的历史向前滑去,美丽而令人神往——一贯是这样的,她一贯这样。尔后月亮像太阳一样投入远方的海中,同时总有什么依然倔强地熠熠烁烁,分外明晰,颗粒分明。从那时起,我们知道,只有星星永远不会抛弃这座城,这块土地。
必定是这样发生的。几百万颗串起来的迫切想要大叫大嚷的星星,
——而我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捡不动故事,当然也不怎么能讲故事。你完全有权利去期待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若真是如此,想必我会让你失望,我穷其一生讲了许许多多:高山之巅、深海之峪、永恒的音乐、不朽的文字、氤氲的色彩、燃烧至死的艺术……但是,我今天不打算讲这些。我打算讲一个单调甚至无趣的女中学生,我打算告诉你一盏星星如何熄灭——主要是它应该熄灭了。荒诞,荒谬,窗外锣鼓大噪孩童大笑而你在听一个老人的无意识絮语,六十年的细密充塞四虚,如同头顶即将出现的黑夜,不需细想繁星就会撞入我的眼帘:我知道屋里灯已经灭了,所以我看它们才这般清楚——更何况天宇终是属于大家的:我能找到我自己,某一隅摇曳的,扑朔的,而在我之外,多么的耀眼!大城市的光污染已经不纳入我的脑,我举目就是嗡嗡作响的星星,茂腾腾的,穿梭,闪烁,就像我以前一样,以前一样……
那是一所中学,一个进去就再也没打算出来的地方,或许更像温柔乡——一所中学,不是大学,我那大学更像是云烟一样,挥手各往天涯,也更符合所有人对离别的印象,而我的中学,我的母校,我越行越远,她愈发明晰,或许是她在呼唤我们每一个人,后来想来,可能是对某种黄金时代的缅怀罢了。
就这么从光阴里切了一个小节。文科班出身的王姓女孩,时常混沌,偶有作文,或许在某些地方也是闪烁的,至少比她的名字闪耀。
王辰,王辰。我默念自己的名字,一个难以分辨归属的中性名字,感到舌尖一道平滑曲线,像舞蹈一般,令人莫名感到愉悦——我在同语文老师闲聊时说出了这个想法,那个可爱的女人笑了,她告诉了我一本书的名字(在谈天说地中那个名字也被消磨掉了),之后她就去隔壁班上课,背影哒哒作响。一切都是步入正轨的,温和,恬静,美好,在这个小世界里我们已经习惯了各种变数——管他的呢,世界又不会坍缩,灾难也不会骤然降临到小山的臂弯里,一切都按着自己逻辑略显跳脱地行进着,水到渠成。这里的宣传栏上有永远密密匝匝的海报,多描述着明朝之事,仔细阅览后我数了数日子,成功判断出今天是社团周招新日这一事实:几乎同时脑中就洋溢出了一派盛大欢乐的景象。没有人可以拒绝我校社团周,没有人。于是我就去了(在最后一节效率极高的自习课后)。
一切如期而至。
只见得广场上人头攒动以至于入目不暇,各式招贴板丰而不繁,不知怎的,却也融化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我听到不知何处传来叫好声,及不知哪一家音乐社在调试音响,有人信步拖着音箱,有人抱着吉他狂奔,隔壁哲学社在激情辩论,数学社一边吃薯片一边解题——数学之美并不是全人类都可以欣赏但零食是见者有份的,不知何处重奏的提琴手正自诩卖艺,身侧素社人玩兴大发给他们配了一张速写:变成了他们的最新海报。
我往头顶上望去,那不知岁月几何的老梧桐上悬着——或许过于应景——植保社的宣传材料——我一向是不惮于用最离奇的想法揣测我的同学们的,自从去年化学社用氦气球吊横幅后我早已见怪不怪:这般胡思乱想地贴着场地边缘向前走,似乎每一张桌前都有或多或少的门庭若市意味。不知出于何种叛逆心理我加急了脚步,毫无缘由,可能仅是欲绕场一周罢了。在某棵树的背面有一张桌子,旁边立着大体深蓝的宣传板。一幅画,我想它摸起来定然是凹凸有致的:到底是没有金黄的圆月了,仅是光晕,边缘发白,而那老树的深棕虬枝在这背后安静矗立。搅合的笔触让我想起某种后印象派的画作,似乎是有点寒冷了,此处暂时疏疏朗朗有几个人,互相调笑着,穿梭来去,宣传却也不见得炽热:或许一下子就空了。
于是我突然决定走向前去,那里有一位学姐正在和那过路两三人讲述(甚至有点推销的意味,那几人似乎并不怎么领情),另一位坐在一旁,见显然带着游手好闲气质的我走来,抬眼朝我一笑。
“天文社,了解一下?”
“我……不了解……就是看看……”
她像是看透了什么:“我校建校以来第一松散的社团,平常没有任务,基本靠天吃饭,期末大作业考完试再发,团结友爱,讲信修睦,社员奇少,场地极大。”
顶着我不知是怀疑还是犹疑的目光她继续说——更像是在自说自话:“况且所有活动都是在晚自习时间段进行,名正言顺。”
看到我突然亮起来的眼睛,她轻笑一声,慢悠悠地,似乎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意味,补了最后一句话:
“保真,因为我是社长。”
“学妹名字不错啊”,她撑着脸看我签下班级姓名:“文科班?好啊,终于不是理科人大狂欢了……不要这么看我,我们会在天台写物理题的……也没必要这么看我,写不完也没办法,我们也不知道现象什么时候来要等的啊……该死的,我永远拒绝不了学妹的大眼睛……”
“为什么天文社里全是理科班的人?”
“四六开……三七开吧,大概是因为负责老师是我班主任——常年任教理科班,所以我们对这个社团熟一点。”
“教天体物理?”
“不要有刻板印象,她是语文老师。”
“有社团课嘛?或者定期活动?”
“我们主要靠天吃饭。”
沉默。
“……谢谢,大彻大悟。”
一小段粘稠的缄默。
“……所以学妹今天晚自习有空吗?”
“……学姐你这话说出来像是约会。”
“不,严格说来是欢迎新人……确切点说只是想抓一个人名正言顺地逃晚自习而已。”
“这话说出来非常有歧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诱拐学妹。”
她愣了一瞬,旋即表情携上一丝调笑的意味。“话不能乱说,”她噙着笑意回答:“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话说你们都这么说话的吗,”她凝视着我,表情似乎莫名其妙认真了许多:“若是真要说的话,我仅是有意诱拐星辰。”
我回答她:“不要有文科刻板印象。”有些局促,眼神飘忽不定,终是越过人群停在了远方,那边缘模糊的余晖妄想把一切都染至水红,我知道过不了多久那处便会有丝绒般的夜空,繁星将会升起,在这个被小山包围的地方,而我不知道任何一颗星宿的名字,但她们会照耀着我,一贯如此。
“我有空的,学姐。”于是我说。
她笑了,笑声清脆,如同星星。
一个小时之后我非常想扼杀自己,主要是因为我没有写完作业。(几十年后的我觉得自己干得极其漂亮,毕竟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情值得逃一次晚自习,或许是月亮,或许是星光。)
我于是就在一个半是冬天的晚自习被拽到天台吹风——天台上甚至支了一张桌子(“我们社的桌子,人哪怕写完作业也不能干坐着。”学姐如是说),几把凳子,于是我们对坐着各做各事——我写我的数学,她写她的英语,对话的偶然发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阵一阵的,人被浸泡其中如同冬日拥在蚕丝被子里一般贴合舒适,而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茫远了,估计她听我的声音也如此,两个人于是都被堪堪束在镶着碎钻的天穹下了。
到后来一切都被织起来:源于我似乎问了一些极其幼稚的问题,她也极其认真地回答了。或许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讨论罢:从文字到绘画,从星空到海洋,从历史到天台上的风。我们说到哲学,说到岁月,说到无休止的一切,提到伟大的或是随处可见的,爱情,也可能是年轻,后来她站在桌子上,告诉我星辰的名字:我一向不辨方位,她尚需用手指指点点。尔后她向我振臂,向我用歌一般的语言讲述不知出处的故事——看起来她才是更为年幼的那个。风抚乱了她的鬓发,她手舞足蹈像个指挥家,或许是某将领,那时我恍惚觉得星光为何如此之低,如此之耀目,就在我们的头上炙热地燃烧着,仿佛亘古不变地燃烧着,就像我在故事还没开始之前就认识了她,我们是跨越了整个世纪的至交,无论隔得多远都在这颗星球的眼中纠葛。我像认识她很久了,而她站在那张桌子上莫名其妙像一个王,拥着整一个世界的星星——是啊,谁年轻时手上没几颗星星呢。我于是跟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跟她说你这样就很像某种俗套的电视剧,露台吹风看星星,下一秒就应该是互诉衷肠诸如此类罗曼蒂克场景,她告诉我没有人会在此上演这种剧情,“这里诞生就是为了星星”,她朗声说,如同在宣读某种文书,使星耀驻足在她的衣襟上。
晚自习下课的熙熙攘攘被夜空阻断,我双耳混淆,只见她猛地低头看表,然后让我背上书包,之后一手拎包一手拽人向下疾奔。我趔趄一瞬,几欲跌倒,却终是在她的节律中飘回了寝室:我们是宵禁前奔回寝室的最后两个人。那时的风肆意吹刮着我的脸颊,在我的耳边摩擦,像是从夜晚的另一侧、山的彼端、海的里面生长出来的。我站在寝室楼的地板上,耳边仍猎猎作响,于是我知道,这里的风永远不会止息了:带走什么,带来什么。
之后一切也就这么继续上演了。
在当年的语文组办公室的昏黄灯光中我大抵也讲过这段经历,我亲爱的语文老师闻之笑得明媚,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现在也在手舞足蹈,一直都在手舞足蹈,是不是手中星辰太烫手的缘故。于是我也大笑不止,我们一起大笑不止,最后她总结说,星星总是有趣的,你的话像是一首诗。我告诉她我觉得生活本来就是一首诗,她说,她很高兴我意识到了这点。然后我们岔开话题,天南海北胡扯一气,并且分吃了一个柚子。
那之后我跟着我的学姐“逃”过数次晚自习,每一次经历我都可以背默出来:有突然冒出的灵感,不着边际的小诗,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的钟点。大抵是这样的——这样也蛮不错的:年轻人的眼里总有星星在发光。
某个夜晚我大概只带了几本闲书,然后半是幸灾乐祸地看学姐在我对面赶presentation:她要讲一个诗人,Bonnefoy或是St.John Perse或是Bouchet,我和她认识了这么久终于见识到了她身为理科生的绝望。我于是把《众树歌唱》递给学姐——书的封皮像那一晚的深空:两个夜晚都包裹住了我,而“我的路程不超越纸”——她的瞳眸擦燃出星光(“你需用相信叶威廉先生的翻译。”我说)。她叫我大诗人——从某时见过我的随笔之后便这般称呼,现在她说:“谢谢大诗人。”我一时间不知道她在指哪位。她没管这些,倒是念起来了——法语,我们的共同二外——就在这宝石蓝的夜空之下。
“Et Vous, Mers……”
“我觉得现在更适合读另一首……‘帆是属于盐的,而光是水上禽爪之痕,然后。如此多之天空对我们是梦吗?’”
“答语应是:‘但我们的眉额并不缺乏金黄。而我们的红马仍克制着夜。’”
我的回答似乎也零碎了起来,“And all the trees sing.”
我们说着话,同时剔透的星星颤动空气,远处灯火摇曳。她把手电筒关掉,然后不知谁说:“光把庙堂建在黑夜里,”
另一个人回答:“我们于是管其叫星辰。”
那时我们蓦然意识到太阳也是星星的一种,于是便不讨论这个。学姐带了一些柚子,她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于是我们吃柚子。这里有充沛的星光,足够的精力以及泛滥的胡思乱想,一切似乎都变得合理且魔幻起来,于是我们开始证明柚子怎么拯救世界,柚子做光学材料的可行性等等。她是个理科生,缜密的逻辑用在此处更显缜密的荒谬了。后来我说我以后要写诗,她说好你什么时候出版诗集我当你会计,我说写是不可能写的真要写的话它的名字一定会叫《星星与柚子》,她说,真不错啊,没有人不喜欢柚子。
似乎有点过于武断了,也有可能是星星已经在她眼睛里了,或许是太多柚子也会醉人。
后来我们扯到猫,我们争论许久怎么样的猫好看——显然我们都不养猫,只是在做做梦——星光下怎么可能不做梦呢?最后也没有结果,仅是得出了一个赌约般的结语,我们说好以后但凡真的养了猫一定要叫柚子,然后柚子会成为一个天文学家:猫本来就是身披星星的。
在一小段黏稠的傍晚我和语文老师聊天,遇见学姐——她也在和自己的语文老师闲聊。于是我们四个就如此信步绕校园走着。光阴就被这么消磨掉了,而后落日如期而至,天空依附着天空,金红的火球已隐进山里,暖橘色并没有那么刺眼:至少没有到肆意张狂的地步,蒸腾热量,依附着山林,边缘平滑地化开,粉红色的雾状轻云闲缀在空中,天宇边缘已经近乎呈现出某种天青色的质感:至于从另一边吹来的风已经是缥缈的蓝,令人想起海洋的气息,令人想起扬帆起航。这样的薄暮之中四位行人都在笑,而每一位都会把这重奏的笑声比作叮咚作响的星星。每当我日后想起夕阳,我脑中就会出现十六七岁时的晚霞:就像要奔赴到什么盛宴去似的。
时空似乎在此错位了。老人这般想到。
很快学姐就高三了,课业繁忙,却也没有忘掉星星。天台总不会长久地空空荡荡:要么是唱着歌,要么像咏叹调一样,要么如同一出滑稽剧般行夸张的舞台礼,无论怎样星星们永远观摩着。在那个已经被星光捂热了的露台上,她们并没有那么伤感地告别:仿佛笃定以后一定会再见那般:哪怕隔了半个世界。在那个万木抽芽的春天,在那个蓬勃的夏天,17岁时的老人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光亮,闪烁,草木丛生,就是星辰。”
在某盏灯的照耀下,她将它翻过来。反面勾勒着数座秀气的小山,大抵是有星辰,并用墨色大字写着:“敬青春!”这一行字似乎写进了骨头:镌进去了。
后面的故事就落回俗套了。
一个高三的女学生,学得醉生梦死,每天晚自习的最大快乐就是坐在窗户里看别的灯一盏盏熄灭,然后走到平地上抬头看星星:星星还是亘古不变地亮着,而在这中间她经过那段楼梯,可以看见楼梯口的语文组办公室,灯大都亮着,时而熄灭。
她毕业了。在毕业典礼上她没有哭,拍毕业照时也没有落泪,似乎有些镇静过头了。等到她的语文老师走过来,那个被年华磨去了华年的女人走过来,眼圈微红,并祝她前途似锦,向远而行。这时是夏天,恰巧是柚子匮乏的季节,她们的手上空空荡荡。那毕业生于是逃走,在红日孑然一身坠入地平线时逃到天台上,恸哭一大场。最后离别时她坐反了公交:竟过了五六站才发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返程时又在学校门口下车,夜色沉沉,星光灼灼,她就站在学校对面的公交站,望着校园里的灯,空空望着它们一盏又一盏地熄灭,不知何时再次潸然泪下。总之,什么都没有因此改变,而后就扬帆各前去了。
她读完大学,辗转几何居然上了讲台:她以前倒是从未想到自己能成为一位老师的。往后的日子或许也很难描述了,仅仅是在那之后王辰做了一个梦:那是秋冬之交,在梦里她贴在门上,门的凉意持续侵扰着她的肌肤。她往里看,办公室里面亮着暖黄灯光,一个年长的女人坐在桌前,另外一个还是学生模样,那女孩手舞足蹈,手舞足蹈,她们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王辰耳边朦胧地交响着,什么都听不真切,或许是因为淅淅沥沥的雨以及永不止息的风。王辰几乎是本能地“窥伺”着那女孩,看她明亮的眼睛粘附在长者身上。王辰很冷,四肢麻木,手脚冰凉,但她完全没有离去的打算,似乎只是看着这幅场景她就能无意识笑出声来。那是谁呀?她下意识地想:看起来真可爱啊。
每一个人都记得,在王老师的登记簿上,作文的最高等级是一颗五角星,她给每一篇打了五角星的作文写极长的评语,直到她真正离开教坛。
曾经有一个女孩——王老师记住了她,一脸拘谨和羞涩的,她说她很谢谢王老师,她想和老师谈一谈她的作文——那上面有一颗璀璨的星星。于是她来到了语文组的办公室,被好生招待了一顿柚子,以及友人一般的谈话。那最开始束手束脚的女孩终是成了语文组的常客,在这女孩毕业的前一年,王老师发现这个可爱的孩子说话时也会手舞足蹈,有时眼睛滚烫的似乎能发出光来。
王辰老师的和蔼就在那个中学传开了,学生们都喜欢和这位亲切的老师谈天——也有可能是喜欢老师的柚子。在她漫长的教职生涯中,她遇到过许多瞳眸热切的孩子,许多跳脱的孩子,许多能让她陷入一瞬间恍惚的孩子:他们每一个都不一样,每一个都不一样。至于王老师对他们的评价,总地来说只有一句:
“他们身上带着星星。”
有的星星已经熄灭了,无止息的风带走了它,而灰烬是无法点燃的:就像有的灯无法点燃一样。但是所有人都记得它曾经炽热,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曾经有一颗星星;所有人都知道,星星一颗灭了,总有另一颗会亮起来。
老人似乎感到夜的凉意,却也没那么情愿从躺椅上挪开身。她正在幻想自己养了一只猫,猫绸缎一般的毛皮像会夜色,眸子是山色,名字叫作柚子。她缓缓睁开眼,窗外的夜景流淌着光芒,比晦暗不清的夜幕里的更像一道星河。她又听到孩童的嬉闹声了,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欣喜,她仅是静静地听着。“星星就在天上,”她自顾自地喃喃到:“星星也在地上。”
老人往屋内走去,那里有厚实的黑暗:没有开灯。她踱步向回,似乎还留恋着什么似的,在恍惚中她碰翻了一本书,于是她弯腰把它拾起,扫视了一眼纸页,和几十年前一样的黑纸白字,似乎仍散发出油墨的气息,它写着: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必定是这样结束的,有人携远星走来,有人未及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