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角最后一抹余晖散尽,茄青的天空只余天幕之尾的曛色与镜般湖面相映。盐湖四周空气湿重,廪君巴长进一口气,习惯性地拨了拨指间鹿角制的扳指。
他喉间颤动,却没发出声音。他哼着无声的符语将雕纹的最后一笔勾画完毕。
巴氏有奇术,可以土船行于江湖。繁复花纹连成一个完整的圆,他抚过山川日月,花鸟虫鱼,在描绘持弓御船的标记上凝留半刻。
他想起王兄曾问他土船怎的不沉。那时还名巴乌的小少年思忖长辈教诲,只说“心在岸上,永世不沉”。如今流血的伤口只留下讽苦的疤痕,巴廪掬起一捧水,弹去船尾与船头。
廪君坐上船,慢慢划向湖心。
月已攀上中天,湖上是它破碎的影子。廪君回首上眺,高悬的圆月亮得惊人。他被这晃晃银光照得迷糊,息了桨卧进船。直直盯着那晃晃的月,他瞎了的左眼里,死血仿佛又开始流动,他眼界里一圆月亮,渐渐同那银鉴的辉光重叠起来。
他还记得初见晗君他们举族在船,青绦浩荡的震撼。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光景,巴乌被赶出王畿去寻自己的封地,身上只带了一把家传的雁弓,身边只跟着一个说不清楚话的巫官。当时大约是近午时候,炎精盛大,他被远处刺来的闪光晃花眼睛,张开手边弓弦。
盐水族人以盐簇为饰,日光之下皆有晶莹色,只都不及晗君额上神镜耀目。他懊恼自己的无状,看见箭被捧在晗族神明子代的手上,如同祭祀用的礼器——只有船辕上的箭痕昭示它冒犯的本质。
廪君凝视着柔柔月光处,半阖上眼。他那时不明白神镜维护不可直视之神圣的含义,却出于王子的骄傲凝视久久,泪流满面,直到晗君侧脸看他,讶然伸手抹他眼泪。他也不明白自己那时怎会一动不动,巫官又缘何不作阻拦。他已经不记得她的手指是冰冷还是温暖,只记得那时脑中只存了“阿母都未这般做过”的念头。
“此身为殊胜之身,不可为凡俗直视。汝等远道而来,朕便不咎汝过。”盐水女神用口音婉转的官话同巴乌交谈。她遣散集结的族民,将他们迎进她船上的宫殿,以她的方式宽容却又倨傲地欢迎来者。
氏族的教育令巴乌欲正其妄言。他见四处无人,便上前揭开那面银镜。没想到它绑得这样不结实,巴乌望着晗君的面庞想,悬挂的白螺叮当响成一片。镜下的脸被抹黑了半张,只有鼻周眼际苍白似月。“朕父尚以真面目示人,汝当慎重。”巴乌的语气中有几不可闻的紧张。
晗君面露不虞,目光流转,只道,“汝若非吾族,此刻已被剜了眼睛。”
巫官长吁:“神女慎言。”
巴乌微微一笑,将银镜归还。神女戴回神镜,不辨神色,只闻:“不过汤人翕赫。”
“神女好赞。”
此后无话。巴乌坐回船上往岸边划去,却发现晗族在岸边防备,不让近岸。
不过一息土船开始融化,巴乌看见自己的身体陷入泥船。他想起了那头泥沼中的圣水牛。圣歌、骨笛声还有暗处铜签的微光在他脑中交错,他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眼泪。微凉的泪珠在颊边欲落不落,沾湿了脸庞曾被文上记号的地方,巴乌感到它们又炽烫起来,他听见自己身体里祖先神中最胆小的风帝开始尖叫。
热,泥土在干燥、崩解成粉末,潮,是陷入了船底的质料,他的背触及冰冷的湖水时,他的半张脸已经在泥粉里,像戴上半张面具的野神灵。
同船的巫官一阵忙乱,只让自己更陷入泥下。他地位不高,配不上铜圣铃,他想到掐醒他的朋友,可已经没有地方下手了。
巴乌在歌声中苏醒。他浑身僵硬,冷得能感觉到血在肉里踟蹰前行。他的知觉还停留在太阳下的泥船上,皮肤好像还因为干燥而发痒。他睁开眼,雾气虚幻得像梦,镜光倒像是真实的指引唤起了他的实感。他艰难地坐起来,他感觉到雾气之外晗族人们传来的视线,他们冷冷地审视着他,自然不会有帮忙的意思。
“吾愧于此前无礼之举,愿向汝等致歉。”巴乌站定后忍耐着身上的酸麻高声说道。晗君上前一步,伸出手掌朝天,巴乌便用额头轻碰她掌心。晗人看懂了这项仪式,高呼几声巴乌不懂的语言,围上来帮他取暖。他们端着火篮,喂给巴乌热泉。巴乌被辛辣的口感逼出了眼泪,引得晗人们哈哈大笑。他们唱起一首歌,巴乌听出来那是他醒来时听到的。他偷偷看人群里的晗君,他觉得那时的歌声是她的。
盐水湖泽众多,雾多晴少,巴乌于是想起点燃篝火的方法,在晗族族地中心燃起了三人高的火堆。晗人对炎精有热烈信仰,将炎精请下苍天驱散雾气的巴乌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高大了起来。
于是巴乌邀请神女游湖,他们默许他;巴乌用红花供奉神女,他们鼓励他;巴乌想学会他们的歌谣,他们教会他。巫官顺着火光找回了他看护的人,巴乌被他催促着要启程。他要启程去外服别地,晗人帮他收拾行囊。
埋藏在记忆里的歌声轻轻回响,廪君微笑起来,在腹上击打节拍,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跟唱。
巴乌游历外服各地,每每经过盐水见天边第二轮太阳,便含指作长长的哨音。而那边有螺声呜咽相应。他见识各地风土人情,最后仍回盐水同晗人们讲述。融洽之中,巴乌恍惚欲成晗人,祖先神们警告不成,氏神在他心界显身。
是时候返回王畿受封了。氏神语气温柔。
他回归王畿之日,盐水畔晗人自发组起篝火相送。
晗君在众人前仍覆镜见他,见他从晗人的舞圈中脱身,笑着招他过她这安静处来。圣镜映照着昏软火光,像要化了,滴落成一颗颗星。
巴乌听见晗君略带笑意地说,“此地广大,鱼盐所出,可与君共适。”他
默默拔下一根头发交与她。巫官想说什么,终究也作罢。
廪君举起手臂去挡那过盛的月光。眼睛酸麻,他眼前已是金星一片。
少年人的世界很小。他出生在自己族群最后的显赫消退的时候:巴氏神的力量在不断减弱。他的母亲巴姜是巴氏最后一任太巫。巴姜无时无刻不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教养、箭术甚至饮食习惯都被改正成“正形”,巴乌被培养出了氏神的癖性,继承了他流传下来的扳指和弓。可连巴姜自己也清楚乌成不了新的氏神。
于是巴氏伏附了当道的汤王,巴乌也便成为两氏合流的凭依和见证。
所以乌能记事之后身里已经有汤人的祖先神居住,灵间则安放着氏神的坛位。祖先神是父王用刻刀和皮鞭烙印在他的身体中的信仰,氏神是他母亲最后的希望。前者从他的畏惧中生根,后者受享他的珍爱和尊敬。
他无从违抗。
巴乌回返王畿受封,前王翳狩猎时归尘,他的汤兄成了王兄。
他们乘舟来到盐水,巴乌建造过最大的这艘船,船头挂着“汤”旗。盐水前所未有地晴朗,盐湖上王兄取龟甲卜封词,却被远处的镜光打断,龟甲的一片落入了水中,只剩下一个“廪”字可解。
巴乌是想抓住那滚烫的龟甲的,但他没有接住。
廪君不自觉伸手,手指却已经僵硬不可屈握,只得轻轻呵几口微暖的水汽。神明已经离开他软弱的躯壳。他回望过去时,失去了他们的蛊惑,记忆只剩下空虚而悔恨。
他射出那一箭时,心无杂念,耳不闻声。氏神让他听见族人的心声,曾经把奴隶当兄弟对待的、爱好和平的族人都在发自内心地希望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死去。祖先神提醒他汤人的荣辱和高尚,让他感激王的决断。
光啊,那么耀眼——正对着他的镜子将日华汇聚,在他眼中烙下了永远的黑暗,也把她的影子刻在他的眼底。
晗君停止呼吸的那个瞬间,船上的晗人全部化成了盐柱。他们崩散,在水波上折射出灿烂的虹光,落进湖水,水位下降了六寸。
巴乌眼前强光不散,他在眩晕之中目睹一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感到寂静和疲惫的超脱,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光熄灭了,雾慢慢升起。
“岸……”他想,“送到岸上。”
鉴兮鉴兮,茹匪炎精,天清地灵,匪露尽兮。鉴兮鉴兮,茹匪寒魄,皎皎行路,归去来兮……
廪君轻声哼唱,盐湖上的雾气慢慢聚集。晗人的歌谣安定人心,他曾在这歌音中苏醒。柔和的雾气轻轻摩挲他脸庞,恍惚间有叹息和笑音回荡。
晨星领着朝晖在东山之后朦胧地显出端倪。熟睡的鸟儿三两醒了,发出一两串啭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