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那面墙,上面只有一句话:“有些人只拥吻影子,于是只拥有幸福的幻影。”
和他的初遇是在我的老家。正午,风不大但特别烘人。踩着溜过树缝的光,我看到前方一片影子遮住了所有的光斑。
抬头,路边一面红墙前有个高瘦男人。阳光是白晃晃的,类似无数刀片反射的银光汇聚的质感,很不真实。光模糊了男人的脸,唯有纯黑的头发和他身上的白衬衫,黑长裤格外显眼。他的头发柔顺而油亮,衣服整洁无皱褶。美好在风里摇荡。
我继续前行,不再追逐地上的光影,目光定在他身上。也许是感受到我的注视,他侧过脸来,我居然看到一张至少五十岁的胖的好像刚喝了一壶油的大叔的脸。整个脸墩子架在他竖得笔挺的衣领上,形成一圈深嵌的褶子。我慌忙低下了头,带着胡乱的心思在树影斑驳的路上前行。
来到他的身后,我侧头瞄了一眼那面墙。出乎意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符号,鬼画符的模样,却行列整齐地排列着。我很疑惑,却终究不好意思久留,便离开了。
次日,我又经过那里。同样的光线和同一个人,只是红墙换成了绿墙。他写完一整面墙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等他的影子也消失的时候,我才走上前去,仔细端详起墙上的内容。
“数学很美妙吧!”
我被吓地猛一回头——是那个男人,不知何时他又回来了,那张油腻的脸朝向我,上面的肉疯狂推开一道纹路,我猜想是他尽力摆出的笑容。空气安静得诡异,我避开他的视线,跌跌撞撞地顺着小路走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碰到了他,每一天墙都焕然一新,而经过他的时候,他都会冷不丁冒出几句话。他露出那独有的迷人微笑,热情四溢地向我介绍什么是“Fisher线性判别函数”,什么又是“P/NP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产生了和他交谈的欲望。我们的沟通很顺畅。他说年轻的时候他特别喜欢数学,但是家里穷,初中都没上;后来儿子女儿都成人了,家境逐渐富足,他也老了,因而有很多空闲时间,所以就开始继续学习数学;他从小学数学重新学起,一直到现在,五年时间里他已经学完了所有大学的硬性数学知识。
他告诉我说:“数学是工具,也是语言。可能在掌握这门工具或者语言的过程中,会觉得辛苦,但和发现未知的乐趣相比,这些努力和辛苦,都是值得的。一旦我们意识到,自己作为一颗渺小星球上的渺小人类,却在试图掌握一种可以了解宇宙真理的玩意儿,那么我们就会理解学习过程本身,就已经足够了不起。”我几乎可以确信:他把数学看作他的生命。
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眼睛里闪烁着的炽热,像那些天晃人的阳光,在我的心里投下一块块阴影——那或许是一种自行惭秽的感觉。我骤然窥见我和许多世人所谓的“天才”之间那条深不可及的鸿沟。鸿沟来自于一方十几年如一日的专注和积累,和另一方十几年如一日的混吃和等死。而最后一天那面墙上的字迹大约是他赠给我最好的礼物。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因为他来自我的梦。但我永远记得那句话:
“有些人只拥吻影子,于是只拥有幸福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