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睁开了眼睛——一双灰色的眼睛,在瞳孔聚焦点的颜色稍微重些——其实算不上是灰色,而是一种颜色被强行褪去后,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印迹。
于是非常自然的,什仇看到的也是一个被黑白打印机吐出来的世界——先是浅灰的天花板,上面有着依稀可见的白花花的脱落的墙皮,接着是这间将他罩在内的由无数个黑白相间的斑驳马赛克堆叠而成的小屋子——然后是一个女人缓缓走来,挨着他坐在了床沿上。
“阿仇,你这次从战场上回来后,都变得不同了,”女人轻轻地倚上他的肩膀上,双手环上了他的腰,可什仇仍然直挺挺的像一个军帐前的守夜人一般坐着,“你看,以前我这般坐在你身旁的时候,你总是会一边唤着‘阿狸’,一边玩弄我的头发——你现在是连打趣我都没有了。”
什仇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毫不忌讳地观察着这个女人,女人也正望着他——她的面庞有些模糊,什仇难以清楚地辨认她的五官,看上去像是一团糊在一起的灰白黏土。
“怎么这么久都不吱一声?你是不是心虚了呀?”那名叫做“阿狸”的女人笑眯眯望着他——至少他看上去是这样的,两条薄薄的黑线堆叠而成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应该是就是一个微笑吧。
见什仇久久没有回答,女人的心情肉眼可见地低沉了下去。 “你要是休息好了,便来吃饭吧,” 她失落地将视线转开,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蹦跳着离开了。
什仇呆滞得望着她离开——怀里有些空荡荡的,但他并没有打算追上去,而是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才缓缓地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踩着她走过的印迹,像是在避开什么般,一步步走到了一张暗灰色的餐桌前。
桌上摆着三个白色的碟子,一个灰色的汤碗,里面都盛着些他看不太清的黑色食物。阿狸舀了一勺,先是放在自己的嘴边吹凉了,然后调皮地塞进了什仇的嘴里。
什仇感到一团粘稠的物体被冰凉的瓷勺子包裹着滑进口腔——嘴角蹭到了一点,他伸出舌头舔掉。
“这是你以前最爱的咖喱,尝尝看,手艺是不是又精进了些啊?”
什仇没有反应。他只觉得这块食物在他的嘴里没有任何值得称颂的味道,不过是一坨有温度的物体在自己的口腔里搅动,他皱了皱眉,腮帮子又用力了些,试图品出一点所以然来,可都是白费力气——当然这个皱眉也落进了阿狸的眼睛里
“不好吃吗?”她试探着问道。
什仇没有回答——他还在一心一意地调动自己口腔里的每一个感官去品尝这个食物,整张脸都因为用力而蜷缩在了一起。
“那……”阿狸顿了顿,低下了头,默默地转身去给自己盛了一碗,但盛到一半,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若是细看,她的身子在颤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她放下了碗勺,再次走到什仇的面前,直直地望进了他浑浊的眼睛。
“还是说,你根本就只是不爱我而已?”
什仇感到有灼灼的目光附着在他的唇上,强烈到似乎要扯着他嘟起嘴再咧开。但他还是没有作答,他有些不太确定“爱”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你用别那副什么都不关心的表情望着我……虽然我知道你在战场上受了很大的打击,我也听说了,你的母亲——”阿狸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妥,但她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但三个月了啊,阿仇,你总该恢复一些了,可你每天都是这样,对什么都是这样一幅冷冰冰的态度……”
什仇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疑惑地望着阿狸。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究竟还爱不爱我了?”阿狸的声音尖锐了起来,透露出无奈与绝望。
“你爱不爱,”阿狸揪住了他的领子,“我求求你,回答我呀,爱不爱?”
什仇被她牵引地向前一倒,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个格挡的动作。阿狸被他推得向后退了几步,撞到了桌角上,碗里的糊状物晃了晃。
“兴许是不爱了吧……”阿狸先是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后又带着一丝希冀地偷偷瞥向一旁的人——什仇仍然是像先前一样敌视地望着她。
“怎么会有你这般狠的人啊!” 阿狸的面庞因为痛苦显得更加模糊了,她的声音变得逐渐颤抖,像是老式的收发机断断续续地向外吐着情报。
“明明当初是你带着我来到这里,明明当初是你承诺会爱我一辈子……”
什仇警觉地听着。
“这是你当初给我亲手为我戴上的。”她颤抖着向什仇展示她的无名指,又狠狠地把手摔下。她转身走到桌前,双手向下握住桌沿,两只细胳膊隐忍地抖动着。她用力一推,桌子纹丝不动。她走进右手边的一间房间,把门一摔,房门“哐”的一声砸在了门框上,墙上挂着的黑白婚纱照也跟着抖了一抖。她又走出来,双手环抱在胸前,焦躁地来回踱步。
“嗒”“嗒”“嗒”——像枪声一般的脚步声。
什仇木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抓狂地模样,可他心中仍是掀不起一丝波澜——每一个控诉的字眼对于他来说都像是木柴燃烧后剩下的灰烬堆积在空间中,飘散在空气中,本来便不属于这个灰白的世界。眼前的女人只不过是一具灰白模糊的躯体,与出门对面水泥店的寡妇老板娘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想逃离这里。
“你敢走?”阿狸尖叫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匕首——这令他有些熟悉,“你要是敢走,你便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永远!”
她的声音刺耳地像是无线电的信号受到了干扰时无序的嚣鸣,什仇下意识地拿手捂上了耳朵,皱着眉不解地看着她。
阿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拿着匕首地手垂在身侧因为害怕而颤栗着。
“我最后问你一遍——”
“哔——”
厨房里的水开了,像极了信号弹被发射到空中。
什仇突然一把从她手中抢过了匕首,像是演练过千百次一样,他的身体如提线木偶般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紧接着,他听见了匕首刺破肉体的声音。
但他并没有管,而是抬脚迈出了黑色的门框。急切地逃离了这间房子,逃到了街道上。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烟,两旁皆是些残破的如同遗骸般的灰色建筑。走到街道的尽头便是一望无际的灰茫茫的荒原。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一脚冲进了前方的灰色。
他在荒原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脚下是灰色的草地向后退去,黯淡的云层在他的头顶上聚集又散开——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要来这个世界上追寻一些什么,似乎是一种叫作“爱”的疗愈。
他有些无措,有些迷茫,像是一个孩子,对,孩子,找不着母亲的孩子。什仇突然想起,他也应该有个母亲,不然又是谁将他带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
他的大脑在荒原的冷风的刮拂下变得有些飘忽,于是开始苦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母亲的形象。什仇先是描绘出了一条柔软而坚硬的下颚线,像钓鱼的钩子一般有力——他想起自己被揽在怀里时就常常盯着母亲的下巴端详,这条线常使他感到莫名的安心;然后是她高挺的鼻梁,向上延伸着连接上两旁慈祥的眉眼——他抚摸着自己的鼻子,也是如出一辙的线条,这是他的母亲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他的想象又顺着鼻梁滑向了母亲的唇部,那里正在一开一合地讲述着大灰狼的故事,他被吓得一下钻进了母亲的怀抱,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可是他左右打量这个灰白色的嘴唇,总觉得缺少些什么,一些让这两瓣嘴唇区别于一切灰白万物的东西……
一抹红色。
眼前的景象突然流动起来,空气挤压着空气,风磨蚀着风,思想的粒子在扭曲的缝隙间穿梭,引着情感的丝线编织起一幅宏伟的臂膀,向他拥来。
他沉醉了,嘴里不禁喃喃:“妈妈,妈妈……”
他的嘴中突然分泌出一股香甜的味道,像是初生的婴孩满足地吮吸母亲的乳汁;他的鼻尖突然捕捉到一缕黑醋栗叶的气息,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才会嗅到的。他的心中也突然被一种全新的色彩所充斥着,仿佛自然中的一切的动机都有了解释——为何鱼群要追寻着潮汐,候鸟要追寻着南方,为何落叶要归根,游子要回家,为何普罗米修斯宁愿被束缚在奥林匹斯山的悬崖上被羞辱,也还要豁出性命为人类留下火种——以及,为何阿狸这样抓狂。
他怔怔地低下头,灰色的指尖上覆着的是跳脱的血色——他突然想起了他的阿狸!
他疯了一般地向来时的路径赶了回去,一路的风景还是同来时相差无几,但他发现灰色的草地上开始长出了些嫩绿色的幼芽,树枝上也抽出了浅黄色的花骨朵,一条靛蓝色的街道在他面前铺开,一直流向街尾那一间有着红瓦片的小屋子。他气喘吁吁地奔跑着,鲁莽地破门而入后,却发现阿狸早已躺倒在了地上
他将她软倒在地的身体拥入怀中,颤抖不已。
她灰白的身体上突然就绽放出了清晰的颜色,他看到她的皮肤是柔嫩的淡黄色上浮动着一层轻盈鲜活的粉红色,流动的棕褐色发丝如瀑布般滚动着泻向双肩,被丝绸般延展的天蓝色连衣裙裹进了身子的两侧;她的瞳孔由不透光的油墨黑一点点变得透明,被花瓣包裹着的亮橙色的阳光从那里透过——在那里,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被鲜活的色彩所填充着。他看到她隆起的胸部,是阿尔卑斯山连绵不断的向蔚蓝的地中海洒下阴影,不,在山峦的左侧,那里一把匕首将它拦腰斩断,掘出的是一座火山在向外喷发着鲜红的岩浆,在山脊处变为一股成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汪乌尔米耶湖。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她饱满的樱红色唇瓣上,看到下面四通八达的血管在薄薄的一层唇皮下脉动,将源源不断的红涂抹到细胞的墙壁上——但现在的搏动似乎变得有气无力,苍白色从嘴角开始蔓延开,一点一点地把血色赶走。
他感到胸口“腾”地升起一股新鲜的腥气——他的记忆突然被泼上了颜色,那里,是她围着温暖的驼色围裙给他喂饭时凑近的模样,是她褐色眸子中闪烁着期盼的星星时的模样,是她与他作别时在他手中塞下桔红色平安绳结的模样,是她在橙黄色的夕阳下向他挥动一束海棠的模样。他真切地看到,在圣洁的教堂里,她身着一袭白纱冲他赧然一笑,然后在他耳边郑重地说到——
“我爱你呀!”
他的嘴里也浮现出了味道,是她今天中午喂给他的咖喱的奶香味——令他着迷,但此刻却混合着咸咸的泪水与血腥味。他忙不迭地用手去堵住她的嘴唇,想把这一抹嫣红留下——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的阿狸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整个人褪成了最为原始的苍白色。
“我爱你,阿狸,我爱你,我爱你,阿狸……”什仇慌乱地叫着她的名字,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伏在阿狸的怀中嚎啕大哭
阿狸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喊,嘴角扯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右手颤抖着抚上了他的背上——
“可是我恨你啊……”
我恨你啊……
什仇愣住了,他对这句话感到如此的陌生而又熟悉。
一阵风糊住了他的眼,他努力睁开,却发现自己正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和煦的夏风打着轻快的旋从脚趾的缝隙中穿过。他靠在母亲宽厚背上,欢快地蹬踹着两条小腿。
自行车驶过宽阔的大街,细小的石子一下下地抬着自行车,广场上的扩音器不断向外喷着口水——
“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我们应用生命热爱自己的民族,我们应该用大炮地震耳欲聋声让敌人颤抖!我们应该碾压他们的尊严、性命,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一群只知道抗议的懦夫!”
他把毛茸茸的头埋进母亲的臂弯里,贪婪地吮吸着那股黑醋栗叶的香气。
“妈妈我也爱你!”风从他的口中灌入又流出,带出的是稚嫩的童声。
母亲宠溺地拍了拍他的头。
“我也爱你啊。”
风刮起一阵沙子,让他陷入一阵短暂的迷糊,然后他已经身处军绿色的营地中,与战友并肩躺着,数着夜空里的星星。上衣侧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伸手握住——那里放着他的匕首,给予他无尽的安全感。一想到在明天的战场上他就要为自己深爱的民族而战斗,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沸腾起来了。
什仇突然想起了他被俘虏的日子——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潮湿的墙角,血迹斑斑的墙皮,以及每日例行的鞭笞叩问,。但他仍然谨记着爱的教诲,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直到他的母亲——这位用言传身教来教育他如何去爱的老师,在他被审问时,被两个大头兵押了进来。她高贵的头颅低着,惨白的嘴唇蠕动着,但她没有跪下,也没有看一眼他——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士兵 挥动了手中的斧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一下被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果篮里的橘子冒出了霉点,桃子一点点腐烂,花瓶里的萼片脱下最后一片花瓣,太阳藏进海蚀崖的背后,海浪将搁浅的鱼拍打在泥泞中喘息,被路过的渔夫捡走后扔到了砧板上,剖开了肚肠。
炊烟袅袅升起,伴随着窗外的海水逐渐褪成死寂的克莱因蓝……
一天后,什仇被解救了出来,但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的变化——也包括与他同行的战友们,他们似乎不可避免地被一种的完全相反的情感所填满了,他们的心也变成一滩黑色的墨水——是一种从刀子捅出的伤口中涌出的血在结痂后凝成的肮脏而晦气的黑色,随着脉搏的撞击从每一根血管的末梢晕染出去。
他所看见的世界也变了,他看到,在被解救后的第二天,一个在屠城时的冒着腾腾的黑烟的自己,将匕首插入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老的女人,再拔出,再拽来一个褴褛的流浪汉,用匕首抹过他的脖子,滚烫的黑色血滴溅到他的脸上,然后“呲”的一声蒸发了;他再次转向街角一个瑟瑟发抖的妇女——她的头上围着一块炭黑的头巾,怀中还有一个刚满月的苍白色的孩子睡得香甜,他向她逐步逼近,看见她抖筛般地颤抖着,他蛮横地将孩子从她的怀里一把夺过,听见她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嘶吼——那个孩子在他大大的掌心里扭动着,但看起来并不害怕,而是努力地握住面前这个男人粗壮的食指。“爸爸!”这个婴孩咯咯地笑了起来,“爸爸爸爸!”他有一瞬的晃神,刹那间,他分明看到了一朵朵可爱的龙舌兰盛开在这个孩子的肚兜上、奶嘴上——但也只是一刹那,在这个孩子变回纯黑模样的那一刻,他毫不留情的将这个小生命丢向了一旁。
“哐”,这具幼小的、鲜活的生命,在撞击到冰冷的脏黑色大地时,结束了。
随后扑上来的妇女也被他用沾满墨色血液的匕首结束了生命。
什仇的耳畔响起——
“我恨你!”
恍惚间,妇女凄厉的嚎叫声与阿狸的凋零的声线重合在了一起
我恨你……
我恨……
恨……
所有鲜亮的颜色突然一闪而逝,他的世界再一次被黑白所填充——但这次不一样,躺在他怀中的尸体不再是以前那副灰白干瘪的模样,而是逐渐扭曲,干瘪,变得焦黑——然后是一阵眩晕,世界归于一片寂静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有了一刹的念想——“我明明是在追寻着爱的啊!”
二
“这次的‘战后修复’的治疗原理相信大家都已经清楚了——由于患者的血液色素极其不稳定——导致他们的体液常常以一种粘稠的黑褐色郁积在他们脆弱的管道内,其带来的副作用可能会影响他们的视觉、嗅觉、味觉等等,甚至有可能导致体内压力过大而发生血管爆裂;这种情况是必须引起我们警惕以及规避的……”
台上正在讲话的学者扶了扶自己银白色的眼镜框,满意地看着眼前上千个即将加入基地工作的年轻人正甩动着笔尾,逐字逐句地将他的话奉为圣经般地誊抄在笔记本上。
“所以目前组织里比较认可的治疗方法就是,先进行色素的透析,将血液抽成无色——或者简言之,将血液的饱和度降到零,只剩下灰度,之后再通过一些疗法将血液的色素平衡调为正常值。这里要注意的是,在之前的一步中我们会用到的药剂是阿姆西斯匹……”
“为什么不能进行全身换血?”坐在第一排的最左侧的一名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我想说,为何不直接将体内的所有体液都换成正常人的?这样做难道不是省力很多吗?”他的语气有些挑衅,看起来对自己的答案异常自信。
那名学者突然停下了正在来回踱步的脚,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盯得他甚至有些腿软。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的患者连心脏的造血功能也受损了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名患者的心已经坏了——哪怕你对他进行了全身换血,他的心脏还是会重新制造出这种黑色的血液,”学者无奈地摊了摊手,“很抱歉。”
那名学生颓然地坐下了。学者再次换上了那副满意的表情。
“根据我们在基地中的实验样本而言,在抽血后的治疗是非常漫长的,我们会将患者放入一个传送舱中,”他再次接上了刚刚的话题,“他们将被我们放逐到——虽然他们的肉体还在这里,但其实,额,已经被投影到了真实的世界中了,能与真人发生一些情感上的羁绊——我们希望能借此帮助他们恢复心脏的正常运作……”
“教授,19号实验者‘爆舱’了!”突然间,一个身着淡蓝色防护服的蒙面人跌跌撞撞地“但很奇怪的是,我们监测到,这名实验者的血色素指标曾一度回归正常值,但似乎又受到了什么刺激,然后就……”
那个被称作“教授”的学者皱了皱眉,然后举手示意那名蒙面人不必再说,他转向了台下的那些正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人们,面色严肃,“抱歉,我们的实验室出现了一些意外,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各位请自便。”
说罢,便跟着蒙面人匆匆离去了。
门外,狭长的走廊向漆黑的尽头无限地延伸着,两旁是紧密排布的药丸似的小房间,小部分的房门紧闭着,只在顶部的窗口微微漏出几束惨白的光线,剩下的房门都虚掩着,不断向外飘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两人七拐八拐后,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实验室,门口的标号是“十九”。教授的脚步在门前顿了一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率先打开了门。实验室里挂着一站刺眼的白炽灯,光线在惨白的墙壁间往复跳跃,最后落到地上一滩稠浊的黑色物体上——可以隐约看出一个人形的躯体被裹挟在里面。
教授早在进门前就换上了一声浅蓝色的防护服,正拿着试管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取着样。随后紧随而来的工作人员也纷纷俯下身子效仿。
“我记得这个十九号之前的疗程进行得一直还算顺利,怎么突然就爆仓了?”教授拿起一根试管在灯光下比划,浓稠的炭黑色液体沿着试管壁缓慢的挪动,透不出一丝亮光。
蒙面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来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的疗程——也就是说他已经意识到他心脏中缺少“爱”的功能,于是便逃向荒原上自行追寻“爱”,但不知道邂逅了什么导致他的心脏功能突然异常,我们本应当成功的……”蒙面人在一旁愧疚地弯下身子。
那具尸体仍然静静地躺在房间的中央,就像是一封尘封已久的油画被泼上了一桶纯黑的油漆——也许是格尔尼卡中那个躺在地上的黑白战士,手中拿着枪杆,也拿着鲜花,但鲜花已经在臭气熏天的油漆中凋败了。他不属于这幅画,他只是时代特殊变异下的产物,在错误的追寻与残酷的邂逅中耗尽了自我,没有人会记得他,没有人会缅怀他,也没有人会爱他——但有人恨他。
“好了,没有什么可自责的,十九号就到此为止吧……”教授抬手制止了他,叹了口气,“我们高估了他妻子,也高估了人类能够承受仇恨的能力。也罢,剩下的样本不多了,必须提高效率了,我跟你们去看看二十号的情况如何……”
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开了十九号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