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挥舞百万兵。一张幕布,几块剪影,方寸之间,人世百态。
电影《活着》里面描绘的事物太多太多,不同的人在其中找到了不同的喜怒哀乐。而最吸引我的,却是一直支持着福贵生存的那一箱皮影。
我一直很想看一场真正的皮影戏。
我在南京找了三年,却只找到宛如博物馆中展品般的东西。那是剧院里的皮影戏。红幕拉开,白光打在幕帘上,衬出被放大的皮影。唱词婉转柔美,腔调绵长优雅。简直成了传统艺术与现代科技融合的典范。这是真正的皮影吗?不是!
来到腊羊却又是三天之后了。大片的田地交织着,在田间小道的尽头,有砖墙,石磨,高大的黑驴,磨成的玉米糊糊。我是幸运的。过了四天,便有一个皮影戏班子来到这个小村庄。村口的戏台搭起来了——说是戏台,其实也无非就是个土木的台子,将戏班的行头垫高了一点。这个戏团,是那种所谓的草台班子,没几个人,整副的生财——他们那把做买卖、能赚钱的用具一律称为“生财”,从汉子们的背上卸下来了,白幕、剪影、帷幕统统地支起来了。我仍记得那白幕:和城里被放大过的、光洁平整的好如授课用的白板一般的白幕比,这一张白幕却是微微卷曲的,边缘带着点黄色。是旱烟熏的吗?这般想着 ,我眼前似乎就出现了一番风景:夜色已至了尾声,今天的戏也终于唱完了。已然垂老的签手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向后微仰,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烟气弥漫而上,将白幕的一角熏成优雅的黄色,与初生的旭日一道,透出微微的橙光。简直如画一般。这样的一张幕子,和这样的一个戏台子,一个戏班子,都带着点粗糙的美感、真实感。我知道,我来对地方了。
陕北的夜幕来得很着急,一如这里干燥的天气。今天晚上的村口很热闹,家家户户都搬着板凳坐到了村口,有的人甚至还拿着碗,装着两个热馍,一点油汪汪的干辣子,很是诱人。第一出戏,叫做《脏婆娘》,这出戏是陕西皮影的经典作品,包含了秦腔的唱法和大量当地的土话、方言。刚开场,台下还有些闹哄哄的,大家围坐一处,笑着,叫着,陌生的口音落入耳中,却有着别样的亲切与自然。板胡、二弦的声音响起了,二胡也紧随其后,这三种乐器的声音未必有多协调、多井然有序,和这台底的乡亲一般;但营造出的热闹,昂然的气氛,和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吵闹声,旋转、升腾,蔓延开来。“如今婆娘贵”一句跌宕的唱腔从幕后传了出来,这与剧院中的皮影戏不同,陕北的唱腔似乎带有着秦腔的风味,板直而雄浑。乍听之下,或许略觉刺耳,可听完一整场,是会好好出一身汗的。随着声音,签手也操纵这皮影,一步一颠地从幕侧走了上来。“打去舍不得欸……”应和着悠长的尾音,西北老汉的剪影面对自己的婆娘,指指点点,气愤地顿足捶胸,乃至略略踉跄。如此一来,在签手的精心操作下,一个脾气有些暴躁,家事不顺的陕西农民形象,便跃然影上。
这出戏的节奏很快,但无论是弦乐还是秦腔,都是一板一眼,不紧不慢的、沉稳地唱着。到了戏曲的中段,高潮迭起之时,老汉正躬身顿足向隔壁的王妈控诉自己的婆娘:“王家的妈哟,王家的妈哟,不信你锅里看……”不知那个庄稼汉跟着吼了一嗓子,这可了不得,台底下顿时热闹了起来,腊羊村里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扯着嗓子吼了起来:“死死老鼠,哎哟哟……”我被惊了一惊,或许在这里,不会吼上一嗓子秦腔,是会惹人耻笑的吧?
就在这样热闹而热情的氛围中,这一场皮影戏缓缓结束,我才发现,我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润湿。回到借住的屋舍,喝一口罐罐茶,我似乎知道了城市里的皮影戏所欠缺的东西。皮影戏是生活的戏剧。白幕上的影子,不止有人物、帷幕、风景,更多的,是生活的影子。可惜,如今城市里的皮影早已脱离了台本中描绘出来的苍茫的陕北大地,皮影的动作滞涩了,演员的唱腔柔和了,这一门艺术,似乎正在失去它本来应有的色彩——那是旷野上惊心的一抹鲜红。
万幸,此次陕西之行,让我知晓,皮影戏中的生活,依旧在遥远的村庄中存在。有着他们的生活作蓝本,描绘生活之影的艺术,也定然不会消亡。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再路过腊羊,会走入村庄,冲一碗玉米糊糊,和村民们聊上半夜的闲话,再看上一次真正的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