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我的表姐周琦是个怪人。
她从来只穿黑白灰的衣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亲戚们说她是得了病,家里十几万十几万的钱砸进去也不见好,人就成了这样。
我不太喜欢周琦,不仅是因为她奇怪。自从我学了美术以后,每次亲朋好友聚餐我都会被要求画点什么,她就抱着手在边上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还有我的画。我画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注视着。我觉得创作是割开自己的灵魂,用画笔蘸着自己在画布上挥洒。这个过程是秘密的,被人看着总让我有种被窥探隐私的感觉。
有时她还会说两句,这里型打歪了,这里的颜色深了浅了。刚开始我有些怕她,被否定也不敢反驳,但是随着画技的精进,我对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了。我是学画的,你又懂些什么?
我这样与周琦争辩过一次。后来她没再说过我,或者说,再也没有与我说过话。
今年我毕业了,考上了一个不错的美院。升学宴上,亲戚们很给面子地恭维着,说我是我们家出的第一个艺术家,以后肯定是有前途的。
二叔的酒量很差,这么一会儿已经醉了,脸颊上升起了红云。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小琦呢?小琦怎么不考艺术?她以前不也挺爱画画吗?画的还不错呢,我家里还有一幅她送的画。”桌上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表姐一家的方向。连玻璃转盘上那盘鱼也停止了转动,凑到他们面前要听个热闹。
姑妈嘴唇蠕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她呀?她画画没什么天赋的。后来学习又紧,就没时间画了。”“啪嗒”一声,周琦喝完一口汤,手中的瓷勺踉跄着跌入碗底,发出不轻不重的脆响,此时显得却无比清晰。她旁若无人地拿起筷子继续吃着,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她,而是另外别的什么人。
有人说笑几句带过了这个话题,只有喝醉的二叔还执着地凑过去对着姑妈他们侃侃而谈。“现在学艺术是大有前途的呀!”“多可惜,多可惜!”诸如此类的话反反复复地在他口中咀嚼,像块嚼得没有味道的口香糖,粘腻、寡淡。大概是酒气迷了他的眼睛,他似是怎么也看不见姑父姑母笑容里僵硬,还在滔滔不绝。姑父似乎被说动了,也跟着叹了一句:“早知道,当初也让她学美术了,只是可惜——”“我吃饱了。”周琦顶开他未说完的话,起身从他们中间挤了出去。姑父的半截话大约是噎在喉咙里了,好半天没有再说一句。
妈妈轻轻推了推我的肩,示意我去看看周琦。我很不情愿,但是我作为在场与她年龄最相近的人,已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能替换了。
她就站在酒店的走廊的一扇窗边,微开了一条缝,正用那点凉风洗掉身上的浊气。我走近了,她眼睛也没转一下,但大概是猜到了,头也不回地道了句:“恭喜啊。”“嗯?哦,谢谢。”我还以为她什么话也不会说,倒是受宠若惊。
窗外,远处是繁华都市的万家烟火,底下是车水马龙的霓虹长街。炫目多彩的灯光看得人眼花缭乱,天上零落的星星发出的光芒简直黯淡得可怜。
我寻了个话头,两人都看着窗外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想起他们说的话,斟酌了一番觉得不礼貌,却还是抵不过好奇,问她:“你之前也画画吗?”她终于动了,这次她转过头来看向我。我也转过头看向她,等待着答案。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像要记住什么似的,又看向窗外。
周琦声音很轻,“本来是画的。”
本来?那后来呢?为什么不画了?我刚想继续问,身后传来妈妈的喊声:“小珂,小琦,该回去了。”
这场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也很快被我抛在脑后。
要上大学了,家里有许多东西是要理了丢掉的。妈妈和我一起整理,我们找到了很多以前画的画。从幼稚的简笔涂鸦,到还很稚嫩的静物练习,最后是一些成熟完整的作品。翻动着这些画,我能看见我曾经从无到有的成长。
其中有几张画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不像是我的笔触。我抽出一张来看,画面里深蓝的天空,银白的月,一整片朦胧的向日葵,朝着圣洁的月光顶礼膜拜。
画的很漂亮,但我知道绝非我的手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翻来覆去,在画的背面找到一个小小的“7”。
顺着这个标记,我找到了更多的画。从上面的日期来看,每一张都比同期的我画的好得多。但是从某个日期以后,就戛然而止了,我的画好像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从幼稚的涂鸦走向系统训练。
我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妈妈,她拿过这些画反复看看,突然“呀”了一声。“这不是小琦的画吗?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们经常一起画画的。”有什么在我脑子里炸开了。这几年偶尔听见的叹息和只言片语,尘封已久的回忆,好像突然都串在一起。
“姐姐,你画的好好看,可以教我画画吗?”
“二叔教我的,他画的很厉害。”
“我们以后一起当画家好不好?”
“……她以后画不了了,颜色都分不清怎么画……”
“……真是作孽啊,一个好好的孩子……”
“……当初二哥也是,他们都说搞艺术没有前途,硬是不让……”
我想起我和父母说要报美术的培训班,他们第二天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画架、颜料、纸笔,各种东西虽然是用过的样子,但是一应俱全。
我想起他们带我去医院看周琦,她手上布满了自己的咬痕,看着格外渗人。父母要我上前安慰,我什么话也说不出,转身逃也似的离开病房。
我想起她也曾经喜欢颜色明丽的衣裙,我们一起画画的时候把颜料蹭到衣服上,她却直接画了个图案上去。
我想起我们约定过要一起画画。
角落的笔筒里放着几只廉价的画笔。已经很旧了,但是最初用的那几只,一直没丢。
二叔教我们画画的时候,我们一人一只笔,他画一笔,我们也跟着画一笔。
他画了一个人向光走去。暗色的画面里,最后一笔是耀眼的白,笔直地连接着那个蹒跚的小人和远处的星空。
我抓起画笔,脑子里还没弄明白理由,只是身体自己冲了出去。
我向外跑,好像跑了很久很久,冷风带来一丝凉意,我才发觉已经跑到了不知哪篇荒凉的城郊。我想见周琦,想见二叔,但冷静想想实在太远太晚了。我停下来抬起了头。这里没有太多的灯火侵占夜晚,星星的光得以喘息,在这里成为了主角。
“能再和我一起画画吗?”黑暗的房间里,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最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