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千六百余年前某一个已经模糊的夜。
彼时的中国正处于文明史上上第二个小冰河期,天气总是很冷、很冷;冷得容易让人没有缘由地悲伤。尤其是像这样才刚入冬的时节,草木还来不及凋零,大雪就纷纷扬扬、悠悠荡荡的婉转下来了——这就更引起人的哀思了,甚至让人有种想哭的欲望——还去想什么诗啊远方啊愿望啊求索啊。
雪若惊鸿之影,悄悄地浸湿了他的窗儿。梦里被寒风嚷起,总归不是什么美好的感觉——他叹了口气:没办法,自己是临时起意来的会稽;被絮,总是带薄了些。启开油纸窗——窗外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厚了吧?他有些发怔。满月的清辉,抑或只是冷色调的霜,依依悠悠地流进来,流进来。雪光交映,繁星相托,这千山万水竟融入了这白皂两色;似不在人间。偷着月光,他在小方桌上寻到还有些许余温的手炉:真是格外幸运!梗着脖子,他瑟瑟缩缩的,胡乱套上自己那件半旧的裘衣,踉跄着爬回床上。
“献之怎么样?他那里冷吗?”他给手炉添了点火,任由着思想去“心猿意马”。 墙角的湘妃竹在雪中如翠玉,仿佛若有光;竹叶上已有些积雪了,但仍旧挺拔。“此君真为我良友邪!”在青砖黛瓦与苍苍雪光相映下,这绿得有些突兀;如果能将它描摹下来,可真是一幅好画!只是可惜自己不擅丹青了。他阖了阖眼;这墙外的剡溪,可已成冰了?对了,戴逵不正也住在这剡溪边上吗?可是几年前徙居来的?是在会稽县治外吧!若寻着他,我必能寻着一幅好画,也算是意外之获吧!
他又添了件袄,替手炉加了几块儿沉香,再叫起童子准备好提灯。披上披风,也不顾漆黑的夜看不见远处的路,也不顾迎面的风雪将脸上过早的皱纹都冻得麻木,径推开柴扉摸索着到溪边寻了和自己似乎同样漂泊沧桑的小舟;也不作解释,就让童子逆水行舟,示意启航。
已经到丑时了吧?他想。雪落在他不合于年龄的华发上,融成水,顺着流了下来。大雪还在下着;又要下到什么时候呢?明早可会停吗?——若如此,街市上一定会有卖折梅的农家少女吧!会稽这里的丘陵好多啊!绵延不绝,如聚如散;可还未定睛,山脊就跃动着踊下去了。这山上可有梅?若是有,定如霞如霰、如虹如火,一定灿烂罢!只是黑夜中总看不清,他就闭目去凝想梅的烂漫了。
他很快打起喷嚏;可还是感了伤寒!吸着鼻子,总不算文雅——可是,不比那些世上一班装模作样的“名士”们、清谈家们坦率多了?与他们为伍,他是素来不屑的。就像今夜、这个雪夜、这个南国寒冷的雪夜,又有几人能像自己这样冒凄风冷雪十里只为去追寻一幅画呢?想必没有;但没有知己又怎样呢,“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路,想必是孤独的吧!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雪夜的月,也许是溪水的映衬,也许是雪光的烘托,或也许是天地间的苍茫单调的对比,显得格外明朗了。真奇怪,这么冷的天,剡溪的水,竟还不结冰、而清澈可见游鱼!两岸青竹俊秀弋美、苍松冉冉耀人;这生命的颜色、竟还能在这寒冬里绽放,可真是奇迹!——自己以前竟没有发现,可是意外之邂逅啊!此时别有寒鸦之声,打砧似的,和着这风声,如泣如诉,婉转悠扬,不绝如缕。桓伊的《梅花三弄》想也是勉强可比吧!
手炉冷下去,他打了一个哆嗦——冷哪!小童突然打破这悠扬的雅乐:“先生,我们可是要去戴先生家?”
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闭目沉思。许久,他才应答:“回去罢!”
“可还有一里就到了呀,要不然岂不遗憾!又什么都没做,白挨了半夜的雨雪。”见主人不答,童子也不再说什么——主人的“怪”,他也是知道的——于是惺忪着睡眼,撑起棹转向。那船头的夜灯竟然还没有灭;甚而在逆风残雪中、在明月清溪中,愈发明亮、愈发坚定了——它用心中微弱的烛光破开让连最伟大的人都曾迷失过方向的黑夜,照亮前行的道路,照亮路上的风景。
怎么能说“白挨了半夜雨雪”呢?王徽之在心中驳道。
大抵人生的追寻也是如此吧,他又想。总不是时常要如意的,也不是时常要实现的;但有这一路的航行、这一夜好雪、这一皎明月、这一匝青竹、这一曲雅乐,有这出乎意料的邂逅的小确幸,就算未寻到我所期冀的,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古人与我想必也有同感吧!王徽之又打了一个喷嚏,不再去想这个关于追寻与邂逅的哲学命题。
回味着那一曲乐,他又有些鼓舞了:这一路夜寻终不负也!回去之后,我可以热一壶酒,赏竹追忆,又可以暖暖胃;好好想一想今夜的旅程,也好好想一想明天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