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子本是京剧团里唱旦角的好手,二十岁出头,心脏却出了毛病。
医生说这叫什么冠心病,等不到心脏移植,就得等死。
明明早就入了春,这风还是似刀锋一般削。旭子走出医院大门,两条腿便无力支撑身子,蹲在街边。
他想哭,心似刀剜般得痛。为什么呀!鼻子有一股劲儿,猛地冲撞着,他用手奋力拍打着检查单,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医院后院的小花圃里刚种上了小石榴花,可惜这鬼天气的摧残,绿叶都难存几片。
晚上旭子回到他的小出租屋里,眼睛里再也哭不出眼泪了。
小时候村里庙会,单三两柱木头,几匹红纱搭成小台子就成了旭子的热爱。无论台下人是纷纷走过或是停留,那人总是屹立在台中央,铿锵有力。在那时旭子就知道,他一生都是京剧的了。长大后,为了热爱,他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小县城,在没有几个人的剧团里工作。支撑着他生活的只有一份热爱和单薄的工资。现在心脏又出了毛病……他不希望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剧团再因为自己再受影响,退出了剧团。
夜很深,旭子只觉得有些倦意,便匆匆睡了,枕头被眼泪浸湿了一大半。
后来的日子,他无数次想离开这个让他绝望的世界。
再次来医院复查,医生只是看着检查单摇摇头,让旭子再等等合适的移植对象。他的心裂出了一道又一道疤。
出了医院,他坐在医院花圃前,阳光撒在旭子身上,这样才让他平静些许,因为他可以感受到阳光。能感受到自己还存在,还能感受到这个世界。
那株石榴树竟然活着,还在疯狂吸收着阳光,似乎是想多抽出几分绿色。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旭子捻起指,娓娓唱起。
一个温润的女声响起:“可怜奴在春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旭子抬起头,意外地看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她唱得很投入,举止之间尽是韵味。她头上戴着一顶小绒帽,脸色白花花的,眼睛却闪着光。
旭子看着她,那女孩笑了一下,抓起旭子的手说:“小哥,你唱的是《春闺梦》吧?一听就是唱旦角的高手!”旭子怔怔,点头。那女孩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生,又说:“我叫星星,咱俩交个朋友。”她甩了甩旭子的手,坐到他旁边。
“光旭,大家都叫我旭子。”
“那旭子,我以后可以常听你唱戏吗?”女孩笑得灿烂。
之后,旭子经常去医院看星星,星星的病房也变成了一个小剧院。旭子从护士嘴里知道,星星是得了白血病才住的院,爸妈也都没啥钱,但从她的眼睛里,却看不出一丝悲伤。
星星羡慕旭子在京剧团表演。她听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戏声长大,“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戏声中夹着小板声和京胡声,潺潺动听。她的心早就千丝万缕般系在京剧上了。后来得了病,任凭她再怎么哭闹,京剧都离她远去了。她讨厌化疗,因为那种痛就像是鱼被用刀一片一片割下鱼鳞。躺在床上,心里的鱼鳞翻腾着,泛着光,还搅着血丝。她床头柜里藏着准备好的安眠药。每个深夜,星星都会坐在床头,手里颤颤巍巍抓着一大把药片。半晌,再挣扎着把手中攥得紧紧的药一片一片放回药盒,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生活。
在痛苦中,只有热爱京剧的一颗心让她坚持着。旭子的出现,让她在艰难的日子里能看见阳光。
四月的一天晚上,旭子来医院看星星。星星说她想听旭子唱戏,强挤出笑意。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旭子抬起头,百叶窗外一片墨色,再接着这唱词,仿佛真要下一场暴雨,雨雾全遮星,如气云涌。
还没唱完一句,旭子蓦然发现星星的眼眶里早就沾满泪水。
她看着旭子,平静地说:“旭子,我不想死。”
旭子一愣,他没想过星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刚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星星又接着说:“我活不长了,医生说只有一个月。”
旭子能感受到面前的女孩是淡然地说出这些话,似乎没有悲伤。他早就疑心为什么星星和自己年龄相仿,但言行举止却像大人。他想通了,因为死亡,会无限把人拉向长大的路。不论自己,还是星星,都早就比同龄人成熟得多了。
旭子把手伸向星星,她一头扑在了他身上。他用手轻轻拍打着星星的背,女孩开始抽泣,“旭子,我害怕呀,死了就再也不能唱戏了。我还想成为京剧团的人呢……死了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我其实心脏出了问题,还需要移植哩,但是活一天是一天不是?”旭子也把自己的病全都告诉了星星。
“你可以等,我什么都等不到了…”星星抽咽着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星星吗?”旭子没有再回答她的话,“天上有这么多星星,它们只存在了一个晚上就消失了,第二天晚上又成为了新的星星。”
星星转过头,透过百叶窗看着天空中闪烁的光点,黑云似乎已经散却,“虽然它们只停留几个小时,但还是会拼命努力去让世界记住,我叫星星。”旭子抚摸着星星的脸,抹去她的眼泪,“你的时间比那些星星长多了,哭啥。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心先死了。”旭子知道,他讲这些话不仅仅是讲给星星听的,还是讲给自己听的。
星星的哭声渐渐淡去,她坐起来,嘴巴还时不时抽气,“旭子,你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心脏的,要是到时候我还活着,就让我跟你一块儿唱戏。”
夜很凉,院子里的石榴树在风中摇曳,花骨朵隐匿在叶子间。
星星攥紧了旭子的手,她做了个决定。
旭子也做了个决定,他要活下去!
一个星期后,旭子收到了医院的通知,他找到合适的心脏了。他想到了星星,决定做这个手术,选择活下去。
很幸运,手术很成功。旭子躺在病床上,睁开眼,他看见了百叶窗间透出的蓝天。旭子潸然泪下,他回到了他所热爱的生活。
出院那天,石榴花开了。
天空像一块熨平了的湛蓝缎子,白云笨拙地贴在背景上。花圃前石榴花的绿叶把鲜红的花朵托在身上,阳光落在花上,旭子慢慢睁开眼睛,那明亮的世界又再次绽放,他抚摸着石榴花,花瓣簇起似灿烂的烟花,开在旭子心头。旭子站在医院门口,感慨万千。他想回家收拾完就去找星星。
回到家,一封信从旭子的戏服里掉了出来。
里面只有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
“旭子,我把心脏借给你,你要带我去京剧团,带我去唱戏。”
——星星
一霎那,旭子的手颤抖着,心给震了一下。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看着照片里的那个女孩,穿着戏服,眼里闪烁着星星。他想到那个女孩,躺在病床上,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却是笑着答应了心脏捐赠的协议。她的手已经比白纸更白,签的字却是如那石榴花的梗似的有力。她只考虑了一秒钟,时钟的秒针只转动了一格,电视台只播了几帧,少女就闭上了眼。那一刻,旭子睁开了眼。眼泪早就填满了旭子的眼眶,模糊了视线。夜晚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在旭子的眼里,星光熠熠烁烁,光点萦绕在他身边,是星星给了他希望。
他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动了,他知道,他的心里注入了两份新的热爱,有他的,还有星星的。
又一年春天,杨柳绽开新叶,嫩嫩绿绿的甚是好看。城南新开了一京剧院,叫星光剧院。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台上青旦柔柔唱着,那是旭子。他挥袖,是一声笛声附和,星星仿佛也在舞蹈;转身,又一响京二胡,星星又好似在倚唱。台上似水墨画般的美好。琴声悠悠,随着表演深入,时而缓,时而急。他微笑着,台下观众入神地听,“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旭子舞动着手,眼神无比的坚定。他似乎看见那个女孩就在自己身前,她身上的星光如同银河般流向台下,流入每位观众的心中。
他知道,回到了自己所热爱的光里,不只是他,还有星星。他传递着自己与星星对京剧的这份热爱。这份热爱永远不会冷却。他看见他们所热爱的京剧,被大家认可;他们所热爱的世界,在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