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其实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夏光已经不再联想。夏光从来不联想，正如火箭降落在月球上，喷涌的化学燃料扬起尘埃；宇航员从无声推开的舱门无声走下，戴着金色的面罩；审视着这个冷而安宁的世界。阳光占据一切视线，投下长影，仿佛这是月球上的夏。

    就在今天，一个与刚刚醒来的困意一模一样的下午，夏光忽然发现自己弄丢了本子。他曾经自傲地说，自己的本子里有梦、有城市、有忠实而纪实的深思。本子已经换过许多次，封皮从蓝色变成不起眼的棕色，纸张从刻意不经打磨的淡黄变成玻璃一样抹去细节的白色；他仍然为丢失感到不安。夏光无所适从。
    上一次丢本子是半年以前的事。他结束初中生活，把所有的本子都扔在了旧寝室里。当时他还怅然若失，似乎夏光三年全部的记忆都消失了。回到家，他趴在床上痛哭，把后脑勺指着天花板。妈妈在门外；安安静静。放假回来，寝室已经被分给新生。幸运的是本子还在。他急不可耐地翻开来看，索然无味，扔到柜子底下；然后它就躺在那处，不再丢失，一声不吭。结果夏光三年全部的记忆都消失了。
    现在，本子也躺在一处；他听课，不看着什么；天气冷而安宁。几个小时之后的夜晚，他正努力回忆自觉虚度的这几分钟，正如夏光掩映里闪动的影子。

    课上到一半。新换的灯像永无止境的八月一样亮得惊人。人们对于季节的感知是迟钝的，依靠“春捂秋冻”这样的词掩饰自己浑身发抖；在秋风里。和几周之前一样，六个大电风扇正挂在天花板上转个不停。夏光的眼中模模糊糊；他恍惚中发现电风扇在灯下挥舞影子，忽明忽暗。
    老师突然叫他回答问题。他有点想说“我还没想好”；他知道老师会请他坐下，并说“没关系，大家再想想”。但是老师说：“很好。”同学轻轻笑成几小团。此刻他想念他的本子；就像是一种思乡病或恋母情结。

    他忽然记起来很小的时候，自己曾经写过影子。那时的本子方方正正，格子整整齐齐；一篇技巧拙劣的文章，从字里完全想象不出夏光所见。他写自己看着金色的普通楼房，看着红色的天空，奔跑的紫色的人。影子是夏光看不见的地方；影子会自己替他联想；想到这里，夏光闻到一种童年的热牛奶味道。他窥探着；影子在何处。
    他跑到阳台上，把脚踮得很高来看见栏杆之外；他没有穿袜子，石砖在夕阳里逐渐冰冷，脚底踩着花盆里溅出的土。这么多年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他在文章的最后引用了一句诗，尽管他当时一定无意在秋天里追述夏光的样貌；现在他有意了，可是没人记得他的样貌。年复一年，影子从长到短再延伸到地平线，一遍遍联想夏光还没有看见的一切和忘记的一切。

    在那种回忆之后，夏光像一只小鼠一样微微颤抖着蜷缩。他奋力地转过头，要去和左边的同学搭话。此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影子像一条黑狗伏在桌下；他与他的木铅笔涂出一片灰色，盖在纸上；恍若一阵浮尘。

    本子现身在桌上。

    联想不会停下；夏光的照耀下永远会有影子；他忽然发觉自己永远幼稚，像那个对着世界拿着本子咬着铅笔的小孩。影子说，对不起，忘了我吧；夏光垂下头，把目光埋进桌角一样笔直的手臂，把后脑勺指着天空。仿佛这一切悠久的记叙都将在这一瞬间宣告落幕，天不会再随云流动着变幻；教室变成一块闷雷里的礁石。

    礁石上耸立着一尊黑狗。嘴安静地一张一合，让人想起积灰的旧玩具。夏光闭着眼睛说，我受够了。黑狗不作声，像一尊佛。夏光同妈妈去寺里拜佛时，大殿空荡荡，梁上飘下浮尘；地上铺的粗石砖冒着冷而安宁的呼吸；面前横一道由朝阳漆红的门槛。先是妈妈拜。夏光看着，恍恍惚惚间很快就轮到自己。他跪下，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头放上蒲团。
    佛通体金色，并不明亮，被浮尘笼着，显得灰蒙蒙。但它不在意这些，目光凝视彼方。夏光闭着眼。他转向妈妈，但最终没有开口。寺里一片空寂，如一块礁石。他联想到波涛遥远的回声；也许是香焚时的轻鸣。夏光逐渐变得困惑；他不知道大殿里供奉的究竟是什么了。光从敞开的殿口涌进来，在佛身后是一尊淡金色明亮的影子。
    他用额头使劲抵着蒲团。佛凝视着，不垂下一点目光；夏光无声地号啕起来，浮尘被三声响亮的叩击震落了；霎时无数黑狗于佛宽阔而裸露的胸膛狂奔而下。
    两人站了一会儿，跨过门槛离开。

    不能再忍耐了。他终于决定开口与同学搭话。话出口时，他以为影子会如同旋风似地窜开，卷起一阵浮尘，遁入地心；或者月球。夏光知道影子在哪里了，一个最深处的疏离的世界；充满理想，有时幼稚；联想只是刚刚开始。
    同学在作业本上画画，一片乱七八糟；夏光转过头去看。堆满杂物的桌子上有一张草稿。夏光深思着，像在月面上仰望着那样伫立；把影子投向夜空。月球上的夏很短，他学会珍惜那束长影。

    夏天已经结束很久；半夜有时可以听见秋虫。
    那个夜晚大家都躺在床上。一人说，好冷啊！还有蝉在叫。另一人说那大概是蟋蟀，知了不是这么轻的叫声；知了为什么叫“知了”？夏光闭上嘴，躺在床上，当时还没有发觉夜晚遍地是狗和浮尘；以及天空的映像。
    夏光醒了；他一下子起身，与影子拥抱。现在他明白昼夜是怎么走进一个个循环的了；在夏天尚未开始的那九个月里，影子替他联想，直到夏光在红色的地平线上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