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影子的联想
高一（5）班 韦美

有一天晚上，我离开了那个老头。我跟随了他将近一辈子，早就厌烦那种亦步亦趋的生活了。从小时候，摔跤拉我一块儿，让我鼻青脸肿就算了，挨骂还拿我垫背，我也得低着头活受罪，整天四下里窜跳，不让人消停。但是现在他越来越老，生活越来越无趣，辞职前还会在家和办公室之间来回通勤，现在他简直不愿意下床！我真恨不能变成他的老板，他的父母，好让他打起点精神，多出去活动活动！他的生活一成不变，我的生活也一成不变，我难道非要和他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把我的大好年华跟着他一起浪费吗？他就像一个无形铁笼束缚着我，所以我要逃出来，我必须逃出来。
我从未发现我和我的主人之间竟然连条拉链也没有，我轻轻跨一步出去，我们就分开了。
没有人会发现我的，我是个下等人，这我明白。因为我没法从地上起来，千万双脚从我身上踩过，车轧我，雨淋我。小孩子们玩手影游戏都是给我赏脸了，但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把我仅活在平面上的伤疤又揭开来给我看，只不过是对我受人撕扯而无能为力的嘲笑罢了。人们只看到光明和黑暗。光明啊，振奋人心的光明啊，人们微笑，拥抱，欢呼，在光里。而黑暗，催生一切幻想，滋养一切猛兽，支配一切恐惧。那我呢？“不伦不类。”连猫狗，都不屑于多给我一些注意。但是我觉得我不属于下等人。从一开始，我的心就是属于上等的自由人的。我相信我的体内有一种潜质，那是一种能创造奇迹的潜质。
现在我做到了，谁也不能说我是下等人了！下等人不配拥有自由活动的权利，而我，现在徜徉在洒满月亮清辉的大街上，对着我那熟睡的主人的窗子挥了挥手。正这时，迎面走来两个巡逻的小区保安。条件反射，我躲到一辆车后面。那两个穿制服的中年发福的男人向我走来，气势汹汹。“喂！干嘛呢！不要随地大小便！”我四周望了望，并没有别人。是我吗？我有些紧张，挪了挪位置试图把自己藏到车底下，但还是露出了头在外面。那两个保安走过来了，眯缝着眼，其中一个还嘟囔些什么，引得另一个时时发笑。现在他们走到我的面前来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屏住呼吸。现在那笑容完全褪去了。
“你看到了吗？”
“没有。”
他们死死地盯着我。我突然感到鼻子瘙痒，一个喷嚏打出去。这下肯定暴露了。我挠挠鼻子，又挠挠头。第一次以这种姿态出现，挺不自在的。
“那这是什么？”
“……影子。”
他们一步一步慢慢后退，双手僵硬地支在身体前面。我不确定“影子”是不是指我，又走了两步，把手举过头顶作鬼怪状挥舞起来。霎时，他俩转身溃逃了，浑身颤抖着，拼命想把步子迈得大一点。怕他们吓得散架，我只追了几步就停了。他们俩已经没影儿了，只留下一串发颤的尖叫和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的我。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叫“影子”，第一次知道我也有吓跑别人的无尽力量，第一次知道脱离本体的日子这样舒坦，原来这就是自由！
从此，我仿佛披上了一份使命。那天晚上，我模仿着保安巡逻的姿态，甩开大步四处巡弋，把想象中的警棍在手里拍得啪啪作响，摇头晃脑，专找有人的地方施展我最新获取的能力。我把长椅上黏在一块儿的情侣吓得裂成两半；模仿情侣，吓跑了蹲坐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醉汉；模仿醉汉，吓跑了便利店值班的收银员；模仿收银员，又吓跑了乞丐……我从未感受到自己如此重要，二维的影子竟然能够吓跑三维的统治者！一副广阔的图景在我眼前展开，影子翻身做主，这天下终究是下等人的天下！而我，我将成为英雄领袖，我的故事将成为传奇！
从那以后，我踏上了随心所欲的旅途，或者说，为所欲为的旅途。我走出了小区，在城市里周游。吓人是我的专长，可怕是我的通行证。我精通“未见其人，先见其影”，从背后偷袭的秘诀。我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支配上等人恐惧的妖魔鬼怪。但我渐渐从人们逃窜时口中的呼叫听出，人们常常并不是以为影子本身可怕。情侣害怕，他们以为那个以棒打鸳鸯为己任的父亲来了；醉汉害怕，他以为那些总是叽叽喳喳对他尖锐地嘲笑的情侣来了；收银员害怕，他以为电视上的抢劫案要发生在自己头上了；乞丐害怕，他以为赊的账有人来催了……他们怕的还是人。
几天过去，我开始觉得无趣。哪有人怕影子一说，上等人是从来不怕下等人的。我的可怖还是得靠人的维持，到底还是个依赖别人的二流货，没什么区别。当他们发现我只是一个没有本体的影子，只不过是空虚，他们就全围上来踩踏我，向我扔石头，猫向我竖起尾巴，狗向我露出尖牙。我会被那些有主人的影子怜悯、嘲笑、暗地里绊一跤。我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出来游荡，我开始想念起我的主人和从前安稳的生活。那时，不论我做什么，都感到有理有据，有人给我撑腰；不论我如何迷茫，我都能学着他的样子行动；不论怎样被人欺侮，他都不会从我身边跑开。整天宅在家里的日子现在显得那样美好，那样珍贵。
于是我开始四处寻找他的消息，试图找到回家的路。我走得太远了，迷失得太久了。我努力回忆起我走过的每一条路，乘过的每一辆车，翻遍每一个报刊亭试图找到一些线索。这城市突然变成了一座迷宫。我从四处冲撞碰运气到地毯式搜索，想坐遍公交车的每一站，找遍胡同的每一个出口。白天黑夜，不断袭来的议论与攻击仍然折磨着我。我没想到，离开主人那么容易，想要再修复我们间的纽带，却堪比登天。
直到有一天，一个阴湿的早晨，我在收废品的一份报纸里看到了他的头像。副刊左下角“奇闻异事”栏里，黑白油印着他的证件照。四周密密麻麻的小字，讲述了我离开后发生的事。
那两个保安自从遇见我以后就疯疯癫癫，极度警惕以至于神经衰弱。有人说，他们经常突然抓住行人问他：“你的影子呢？”还经常突然回头，确认自己还有影子才长出一口气。两周前的一天，他们抓住了蓬头垢面，应该是去买生活必需品的主人。面对他们的质问，主人面色惊恐，支吾着答不上来。两个保安一看，他果真没有影子！他们认定，他就是把我放出去的“鬼”。他们开始攻击他。主人拼命逃脱，用手肘捅了保安的肚子挣脱，飞奔起来。那两个保安像两个烧着的火球，穷追不舍。其中一个顺手抓起一把水池里的鹅卵石，水淋淋的，向主人扔去。紧接着他们俩怀中都捧满了鹅卵石，用尽全力瞄准那个仓皇的身影。一个打中了他的肩膀，又一个打中了他的后膝关节。腿一软，他扑倒在地上，下巴磕在水泥地上。保安追上来了，还喊着：“他不是人！他没有影子！”行人都跑到远处躲着看。主人刚要爬起来，脚后跟却已经被他们拖住。
他被那两个小区保安杀死了。原因是他不是人，他没有影子。
我恍惚地走在街上。人没有影子就不是人，那影子没了人还是影子吗？没有本体的我，只不过又是一个幽灵，一个为寻找灵魂而游荡的悬浮人。我，是再没有回家的机会了，但我还在寻找。我还在寻找其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悬浮人、空心人，希望用我的故事，帮他们找到回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