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和孤寂的烟青色
“你不该这样做。”我听见少女这样说。
“啊……是么。”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擦过对方在光线下呈深棕色蓬乱发丝,落在窗外金黄的银杏叶上——有一伙儿麻雀在那儿落了窝。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我在心里问自己,纷乱的思绪像艳丽却又恼人的蝴蝶一样在脑海里扇动翅膀,无数碎片的念头划出浅白的痕迹又像风那样很快散去,什么清晰的想法都未曾留下。我有些困倦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自娱自乐地在脑中描摹麻雀的形状,同时嘴上慢吞吞添了一句:“挺好的,我挺喜欢。”
对方不满我这样无动于衷的样子,颇有些烦躁地跺跺脚,在我面前来来回回的绕圈子,低跟小皮鞋在地面踩出清晰的声响:“你这样不行……”女孩深深吸了口气,组织了片刻语言,“还记得我教给你的吗?不要在别人夸耀自己的时候打断;不要发表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观点;不要揭穿别人的谎言,哪怕我们在你看来很拙劣……”
秋日下午的太阳暖融融的,我却无端觉得有些刺眼。眨了眨干涩的眼球,眼底泛起浅薄的一层水雾,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在少女渐渐远去的唠叨声中,兀地涌起一股朦朦胧胧的怅然。
这幅场景在恍惚间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合。
“……不要拒绝别人的请求;说话尽量留有余地……对了,还有最重要的,在一些小事上稍微麻烦一下别人。”
我一怔。
少女狡黠地冲我眨眨眼,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意,“比起帮助过自己的人,人们往往更关注自己帮助过的人。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算不上理解,却依旧沉默地点头将一切记下。
“经验之谈”。
这个平凡至极的词让我的心脏忍不住有些加快,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猜测从心底涌出,带来丝丝无法宣之于口期待。
是怎样的经验?是简单地指与我人打好关系吗……还是说,隐藏自己的不同,使得自己合群的经验呢?
“合群”。
我咀嚼着这个词。
德国古典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康德认为,自然为了发展赋予人合群的本能。而似乎现实也是这样,合群的人总能过得更轻松些……
可是我做不到。于是我又说服自己去接受不合群。
或许很难看出来,但我其实是一个相当擅长自我说服的人。而一般擅长自我说服的人都有个特点——随遇而安。我总能在各种情况下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解释和接受的理由,让自己在糟糕的境地下拥有良好的心态,我想这也是我能还算平静地度过这种不合群的日子的一大原因。
我说服自己去享受独处,说服自己去接受与众不同,然而我连这也做不到。我依旧在某些时候不可避免的感到孤独。
所以我才来向这个班上最善交际的女孩儿请教。却没想到会收获这样的惊吓——或许说是惊喜也不为过:我找到了一个同类。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要表达的不是疑问,而是赞叹。
少女不明就里地看着我,被我这长时间沉默后蹦出的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养成的社交习惯让她只是微笑着等待后文。
“其实你和我一样吧?”
我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喉咙有些发干,我说不明这是恐惧,期待,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对大家喜欢的领域毫不在意,哪怕相关的东西总是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也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趣去了解。但与之相对的,会很轻易被大家根本不关注的、只有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点燃,在别人看起来着了魔一样在极少数的领域里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少女的笑容消失了。
愤怒是深而浓重的赤红
说实话,我有些生气了。
极力掩饰的缺陷被人当众揭开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件愉快的事——即使对面的男生理论上应该和我“同病相怜”。
我停止了社交微笑,冷冷地看向那个冒犯的臭小子。我想我理解别人之前对我的感受了,确实相当令人不快。
他却好像因为我的表现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不起眼地松了口气。
该死。
他的庆幸是该死的海盐薄荷味。
我讨厌这种该死的夏天的潮湿却又冰冷的气味。
“讲话时不去看别人的眼睛,不愿意认识更多的人,不愿意出现在必须和陌生人交谈的场合,因为知道自己会显得不合群。可有偏偏会在某些根本不认识的人前面放下一切隔阂和拘谨,肆意表达自己对感兴趣事物的观点。”
“不会为别人考虑,做事任性而自我……母亲总是告诉我要换位思考,但从来没有学会过。”
我知道。
我不想听。
可惜臭小子还在继续说,我越发深刻地理解了不会看人眼色的人有多讨厌。
嗯,我闺蜜真了不起,竟然忍了我这么多年。
“听不懂讽刺,读不懂表情。没有从我人口中清晰表达的观点对我来说就是谜团——没有人来告诉我解题公式,或者说,我甚至连题目本身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根本不想解答这样的题目。”
“为什么要说出和自己心里想法完全不一样的话?怎么样的回应才能让别人满意?我们做这样的事用意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一切。”
“我能感觉到,你也是这样的吧?”
留着半长头发的少年直视我的双眼这样说。我在怒火中突然发现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猫眼,短而圆,瞳仁在明亮的光线下呈现一种剔透的琥珀色。于是舒伯特琶音琴奏鸣曲温润的音色在我耳畔响起,鼻尖也敏锐地嗅到了卡布奇诺醇厚的香气。
在这令人陶醉的悠然与安适中,那股被冒犯的不悦渐渐平息。
我重新扯出一个微笑,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也是‘as’。”
阿斯伯格综合征,属于高功能自闭症,主要特征为社会交往困难和局限而异常的兴趣行为模式。患病概率为0.07%,即平均每一万名新生儿会有7名是患者,不算多也没有到稀少的地步。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患者被称为as,与之对应,普通人称为nt。
as 无法理解nt的思维,nt也触碰不到as的世界。
“你说的没错。我们的世界里充满了艰涩的死板的逻辑公式。只想准确无误地表达自身的想法而从不在乎适宜与否。这似乎预示着我们注定与孤独为伴。”
“但是——”
我勾起嘴角,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得意极了。有那么几分在找到同类后的肆无忌惮在里面,但也确实,这是最令我自满的一件事。
“我做到了。”
“用逻辑弥补所谓情商的缺陷,我做到了‘合群’。”
米黄是向往和坚定的颜色
我愣了一下,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那一刻的骄傲而恣意的笑容击中了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往引以为傲的“好心态”不过是失败者给自己找的借口。
长期的自我说服会令逐渐失去思考和自省的能力,沉浸于不那么高明的借口和推辞中,将自己的底线一步步放低并在这过程中继续说服自己——“这是稳重和成熟的表现”。是了,能享受孤独的人当然是了不起的,可我并非自愿地享受孤独、去追求这份孤独,我只是……无法摆脱孤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警告自己。
做出改变。
机会就在眼前。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我在她的指导下慢慢学会了理解nt——或者说,伪装出理解了的反应。至少大家都没有再对我的反应作出异意,而我也逐渐将孤僻和不合群的印象在他人脑中洗去,直到……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因愤怒而拔高的女声将我拉回现实,我茫然地扯了一下嘴角,注视着少女一言不发。
她真的活泼了好多啊……
“你为什么铁了心要改?”对方不知道我脑子里到底想了什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你已经成功了!”
“变得合群、变得贴心、变得善于交际……你没有理由再回到一开始那种孤僻无趣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平静道,把不知道说得理直气壮,“这只是一个尝试。”
“为了一个所谓的尝试放弃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
我叹了口气,试图解释:“没有什么放弃之类的说法,我只是想再次尝试做一个‘不合群’的人。”
我顿了顿,“这和我之前尝试做一个合群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别人面前剖开自身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强忍心底的不适说下去,渴望得到她的理解。
“我很高兴之前在你的帮助下成为一个合群的人,即使现在我决定改变,这些经历对我来说并非没有意义的……他们帮助我确定现在做出的选择是出于本心,是在谨慎思考和掂量后的结果,而非被环境裹挟的无奈之举。”
“只是,相比于规划好的未来,我觉得眼前的感受和想法更重要……”
这回轮到她不说话看着我了。
澄澈明净的理解,蓝色的
我听到了雪落下时轻柔地近乎于缄默的细微乐音和木炭燃烧时断断续续的轻巧炸裂声。然后是厚而蓬松的雪被踩得紧实时发出的声响,缓慢的脚步。空气中有温暖的谷物香气,也许是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面包。
这是他的决心。
我喉管像被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被过去的努力困住了。
我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这世上永远都会有某些意外去改变人们的计划,即使没有,人自身的想法也会随着阅历的增长慢慢变化。像倏忽即逝的念头一样,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想法始终如一。
改变并不是一件错事。事实上,成长是每一分每一秒的,在从前的自己为基础上的蜕变。
我害怕失去一切,害怕重新开始,害怕突兀的决定让所有在社交上花费的功夫化为泡影。
可困住我的又不仅仅是过去的努力。
我只是……只是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冷漠浑浊空洞的灰色,无法忍受不喜死气沉沉的黑紫色,无法忍受厌恶那令人几欲作呕的墨绿色。
几年前的谈话中,我向他承认了as的身份,但并非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我的一切。
我隐瞒了自身同时还是一个联觉症患者的信息。
联觉,又称通感,患有这种疾病的人通常是感官是互通的。
——数字有性别,字母有颜色。不同的声音拥有不同的形状和质地。
——阅读书籍时耳旁可能响起美妙的乐音,欣赏歌剧时眼前也可能浮现绮丽的色彩。
我能从不同的情绪中感受到具体的颜色和气味。
我无法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他不一样。
我倾听他的坚决,心中有了明悟。
正如他所说,合群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尝试罢了。我教会他的社交能力只是一块垫脚石,他站上它,看清了曾经被障碍挡住的风景。
——而后毅然决然地选择跳下石头走回曾经的世界。
这是他在反复的自我说服和自我拷问中地出的答案。
他愿意接受改变。哪怕这些变化总是“未知”的,但也正是这种“未知”带来的苦难或幸福,才让人生变得有趣,变得有意义。
我应该祝福他。
于是我最终走上前,在他瞪圆了眼的惊诧表情中,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如果你真的有了自觉,那我会支持你。”我把脑袋埋进他的肩膀,声音闷闷地传出,“证明给我看吧。”
我会一直注视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