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
他们没有想到,来自威尼斯的舰队抵达爱琴海之时,君士但丁堡已经陷落。
——题记
一
再会,威尼斯!
港口上威尼斯的旗帜一点点在雾气中模糊,金狮的双翅渐渐融合成一粒熹微晨光下的光点,而后如同墨滴般缓缓弥散,分解,消失在已进入视野的亚得里亚海滨上。人群的呼喊声,虔诚信徒的祷告,乐队的奏鸣都统一地沉寂在渐起的单调的海风中。
在这艘拥挤的船上,我完全不以威尼斯富商之后自居。
一把把长矛,依旧带着那历史中数次东征时锐利的寒光。反射着金光的锁链甲和盔片如同游鳞一般在航船飘忽颠簸的轨迹中翻腾。我说不出此刻内心的五味杂陈,船上又有谁能?十字旗与威尼斯鲜艳的红底旗帜,如同我的心弦一般,没有规律地在飘动。在这个日子,在这一年,1453,在这个昔日庞大帝国的内海上,威尼斯舰队将携着我和无数虔诚的,热情的,同时也迷茫的人们,向着东方,向着安纳托利亚和巴尔干的交汇之处、东罗马曾经宏伟的圣地、博斯普鲁斯的扼守者、足以和长安与巴格达媲美的肥沃之地、欧洲一千年来最坚固的据点——君士但丁堡进发。一批批前往维也纳、罗马、梵蒂冈、巴黎、米兰的使者告诉我们,奥斯曼的十万大军,已经开始压迫他们古老的城墙。
使者问遍欧洲,却无人施以援手。如今,我们挺身而出,我们要去击溃东方的敌人,为的是捍卫我们的信仰,我们信念中最崇高、最不可动摇的一束鸿光。
一阵大得骇人的浪倏忽直击船舷,我猛地缩回倚靠在栏杆上的身子,可惜右臂已经湿透。
二
我的童年无可称道,如同我们年代的一切文化人一样,我学习神学、修辞、算术、几何、天文、文学诸类,同时精通了马术和剑术。
正是在学习拉丁文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文森特,取自拉丁词汇“vincere”,是征服之意。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而在威尼斯,一个成功的商人就足以成为一个成功的楷模,享有大陆国家内所未见的荣誉。我们作为政府和热那亚人竞争,但作为个体也不乏个别友好协作。父亲在黑海与东方的生意,一定程度上也靠着他的热那亚朋友,因为黑海之滨正是热那亚的殖民地。
商人常常远行,因此这个群体中的许多人顺理成章地对游历有着莫大的热情。父亲最远到达过冰封的莫斯科大地和霍尔木兹海峡,并一直认定游历是增长见闻的最切合实际的方式。于是,十九岁那年,我和父亲前往真正意义上的东方,前往那个在马可波罗的陈述中闪闪发光的国度。我们从威尼斯进入地中海,然后横渡黑海,经过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来到巴格达,跋涉到波斯湾的出海口霍尔木兹,乘船直驶中国,期间艰难险阻自不必说。父亲与其说是去做生意,不如说是去单纯地游历。对于一个威尼斯屈指可数的大商人和曾经埃维亚岛的总督,除了前往神秘的东方,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激发自己的热情呢?
和马可波罗在霍尔木兹两个月的空等不同,我们还算顺利地乘船驶向大洋,免去了陆路跋涉之苦,到达了中国的泉州。
那一年,是1447。
三
这片广袤而富庶的土地已不再是元王朝的疆土,此时万尊之尊是大明的皇帝。这片气候宜人、人口稠密、物产富饶的土地,令我叹为观止。父亲曾经做过的几笔东方大生意,多是胡椒、肉桂、丁香、蔗糖、宝石、陶瓷和丝织品的中介贸易,只有到了中国,我才真正揭开了那块掩盖着无限辉煌的幕布。发达的工商业、繁华热闹的市集、华美廉价的丝绸锦缎、宏伟壮观的郡城、完善方便的驿道交通、巨量的白银……从泉州向北至杭州,这个百万级人口的都市,我仿佛置身于人海之中,要知道,威尼斯共和国的疆土上也不过十几万人。这让我进一步想到,也许欧洲的所有强权联合起来,也无法和这个无比强盛的帝国抗衡。沿着运河向北,沿岸是星罗棋布的城市和沃野,处处是繁荣昌盛的迹象,没有一丝丝分裂和纷争下的亚平宁半岛上常见的衰凉之态。我很快学会了部分汉文,虽然它的复杂和精巧确实很容易让人在惊叹的同时感到无从下手。不到一年时间,我们便半是赶路半是闲游地抵达天子脚下的北京。
正是在北京我遇见了李公。李公曾为京官,后赋闲归家,移居田园。他不仅深得中学之深义,也对西方的学问颇有兴趣。于是机缘巧合,李公与我相识,时常促膝长谈,后来愈发投机,甚至邀请我们父子同住,以为门客。
李公的宅邸虽在城外,却没有泥土气,同时不似寻常俗气宅院,格调清雅,颇为轩敞。既有空房,我们便欣然答应。
李公为人有高世之志,但阅历极深,深藏不露。平日交流,对李公全貌完全无法知晓。在这些纷乱的记忆的残片中,独有一日清晰得异乎寻常。
那日,我在北京已半年有余。天朗气清,李公与我方证出一道几何命题,正谈论中西历史的异同。门前矮竹摇成的一泓淡绿,虽不如南方的竹子青翠,但也衬得原来微微泛蓝的天空淡如无色了。李公忽然长出一叹,默然不言。我问起李公原因,李公连声只道“荒唐”,然后径自向前走去。
我不敢多问,便也默默尾随。李公颓步走到宅邸前,叫来车夫。待车来时,李公携我同乘。车乘颠簸之间,我冷不防问出一句“李公何往”,李公只出一句:“你同乘便知。”
沿路同样是北京,却没有了先前北京的景致。我能看得出来,这车是向着城郊而去。周遭树木杂乱,不时有高而无泽的草尖穿透绿荫圆润的轮廓。这不是官道,单单从土路上棱角分明的石块和地上宛若伤疤的道道深痕就看得出来。我们已离了京师繁华地带。我渐渐从这周遭的环境里觉察出一丝陌生,但这陌生感又远未强烈到能够被我抽象为语言的地步。沿途房屋低矮下去,墙面的斑驳痕迹也浓重起来,我们仿佛在驶入阴影之中。在一处街角,我看见一个身着绸衣的人震怒地向一旁一瞟,旋即一手揪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满脸红肿、衣着不整的人,一手高高扬起,向边上围观的人大喊:“说他是贼就是贼……看没看见,都帮我作证……我告官……”旋即是“啪”一声清脆的耳刮子。
围观者都漠然,但都纹丝不动地僵立着,车行远了,看不到那孩子了,只看到这人群黑压压的,仿佛一块盲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怀疑我眼睛被剜去了一块。
李公似乎注意到什么了,他没回头,但淡淡地说:“你在看那被打的孩子吗?莫要惊讶,官府砍头,哪怕是不认识的死犯,都有无数人看哩。”
我“唔”了一声,垂下头去。
“你们威尼斯都没有这等事的?”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又将话吞了回去。
待到我重抬头时,车已经行到了泥路上,把农舍甩在身后。到了一片田前,车子停了,我随着李先生下了车。
“你可走过小道?”李先生问。
“没有。”
“来的时候,怕都是官道通行罢。”
“是的。”
“来泉州的海上,你坐的也是你父亲朋友的海船吧。”
“嗯。”
他踏上前去,用脚搭在田埂上,轻轻跺了几下,扬起一阵浑黄的土尘。
“你看看这片田,遍地是泥,是净,还是浊呢?”
“我不知道。”
两人皆无声。
“从欧罗巴洲到大明,路途千里,你至今却还仿佛是一个孩子。”
我无言。短暂的寂静让我无所适从,于是我抬起头。
李公正背对着我,看着渗过他发梢的流溢的暗红,我才意识到夕阳已然西斜。
“这泥,这泥……
“正统七年,张太皇太后死,王振作威作福……你说你从一个分裂的国度来,觉得大明繁荣昌盛……不错的,不错,可昌盛的是土地,别的呢?……”
他猛然向一旁的水潭里掷去一粒石子,在一个静止的瞬间在水面上击出深深的裂痕。那山畔的夕阳竟碎了一池,一抹抹残阳的深红在波声中激烈地荡漾着,如同一颗被打碎的心。
“陈公,大明言官,正统七年,因刚正不阿,触怒掌印太监,被奸贼害死,抛尸在这里。后来补了什么罪名?天理啊!天理让我忘了啊!
“我是看见的,他就躺在那草丛里……猖狂!朝廷命官躺在那里!我不想去收尸吗?不想?我敢吗?怕不是有人就揣着凶器等我!可第二天,哪还有他的影子?只有泥啊,泥!
“后来他们恐吓我辞官,我明哲……我糊涂!我那年已年过不惑,我是惑啊,惑到了骨子里!”
他开始焦躁起来,来回踱步,越踱越快。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一个无数次在夜里、梦里重温过的苦事,再提起来,恐怕是流不出泪的吧。
“可我真惑吗?倘若我不退反进……我真能活着走到今天?我若争,怕不是只独独添了一个首级!我该归罪于己吗?多少自诩以天下苍生为念的所谓士人,收下了作乱宦臣的银子,品阶进升之快正如其心志堕落之疾!
“我不惑!我知道奸贼得势,我们斗不过。可那是因为砥柱太少!太多士人都没有了骨气,朝堂之上少了清流!我退!我退到这里,可我不避!七年来我用血泪著述,为的是唤起世人的志气!我更换姓名在东郊向士人们讲学,我日日夜夜求的就是博采众长,找到医心之方,要不然我向你求教这新奇的西学是做何用!”
他倏忽停下来了。
“你见过这些吗?这些事情,想也不只在大明的疆域里才有吧。”
他又忽然止住了,仿佛灵魂被抽调到了过去。
“可不争是何其不易,放下功名利禄,放下一时血脉偾张,欲进则退,欲现则隐,欲扬则抑,欲伸则曲。
“看到你……呵,看到你……我曾经何尝没有一腔热血,一种完满得近乎梦境的期望。我也纠结过,偏激过……我那日义愤填膺去陈公府邸,陈公正是在我的帮助之下写成弹劾……可这是我害了他啊!……青春的生命往往是太忠于一种自我蒙蔽、自我毁灭的激情,越陷越深……
“你有学识,也有理想。我看得出来,可那学识和理想是年轻的,自也是迷茫的。青春的诸般事物恰如春日新生的芽孢,鲜嫩的幼叶,那是不错的。可到了深秋,或者更进一步经历了冬寒,叶是要枯的、落的,或者说死的。它们中大多数走不到最后,可最后……最后,你终会体会到那么一个最后。
“你不要诧异……也许你感觉到我有些激动……年轻人,你谈论的都是经世致用之学,言谈间看得出一种理想的冲动。我如今在这京师做不了别的,我现在只有些门生,我只望他们能明白一些道理,方可更好地整顿这天下。我同样期望你……”
然而之后的话我都没有听进去,我耳畔最后的一句话牢牢地握住我的记忆。
“最后。”我默念道。
四
这几日每日的早晨都格外阴冷。天公的脾气愈趋阴沉,秋末冬初愁怨的苦水已经有几滴意外地倾洒在大地和山丘上,侵蚀可见的绿意。寒风光顾得更加频繁,将京畿之地本就稀疏枯黄的一簇簇叶片逐一击碎,发疯般地抛到高空,再无情地任其坠落。
八月,大明五十万锐师在土木堡之役中败于瓦剌军,英宗被俘。败讯传到京师,举朝震恐。不少大官富户开始准备南逃。李公丝毫没有退意,只是终日痛斥王振误国。父亲已经准备好了行囊和盘缠,预备向南回到泉州,借海路回国。大明天下已将倾覆,既已游中国两载,又值此大难,归国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我问起李公意欲何往,李公只是淡淡说出一句:“退避尘嚣,不争数年;国难当头,不争何为!”
李公话毕又拿起已然操练多日的老剑,紧握剑柄,奋力一拉,但又在半途戛然而止,只露出剑腰,引出刹那间的寒光。他目光缓缓收束,仿佛全身的气力集聚于双目间尺寸之地。数缕日光穿透竹的缝隙,将向下徐徐沉积的微尘染成泛光的点点银白。
然而李公不给我感动的机会,他猛地收束了目光,沉静地说:“你喜欢的几本中国古籍,我已叫书童整理好了。”
“谢李公。”
又是短暂的沉寂。
“愿你好前程。”
“李公……你真要入城?”
“国运兴衰,天下兴亡,系于一城。北京若破,华北不保。我既是大明的儿女,万不能弃之不顾。呵呵呵……纵知此去为蚍蜉撼树,也无愧于国家于我之深恩!如北京得全,我仍作我的田间村夫,倘若与京师同死……呵呵……九泉之下,也能秉浩然之气,痛斥王振奸贼!”
“李公……”
“与你相识,实是我的幸事。我能为你留下什么?只望你日后人生,能于困厄之时想起我的一些话……你还年轻,大有可为……唉,你去吧,临到分别时,不必忸忸怩怩。”
李公的眉宇渐渐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忧郁,于是便皱了起来。我看着他突出的颧骨还有泛黄的面色,不禁更觉心痛。双目前光影渐渐摇曳起来,这面前倏忽生出的湿冷之感,使我觉察到原来屋内还有微风。
李公不再出声,背过身去。他没有穿着平日直裰,而是穿上了短衫便服。粗麻衣服的明暗褶皱在阴影中更加显出黑、灰、白三色的割裂感。这种冲击感将我的记忆从此割断。我不再多言,默默退出草堂,轻轻掩上门。
一张纸忽然乘着合门时的轻风飘起,落在门外的地上。我俯身去看,看见苍劲的几行字:
“感喟咨嗟趁年华,须已半华昼眠惊。
妻逝子去人既落, 山下兰芽已无溪。
黄鸡白发难相逆, 琼珠无泽难再新。
胡尘纷嚣窥神器,何惜微躯付短兵?”
我本只听得见风声,可我忽然变得空前的沉静。耳畔猛然铁蹄阵阵,兵戈交错,又听见喧嚣到几乎成为寂静的千万呐喊。那呐喊渐渐彻底成为了寂静。这时,一把剑出鞘的声音,那种一个人在无限广阔的荒野上的嘶吼般微弱的低吟以及不坚定甚至有些断断续续的错乱脚步声陆续出现。最后又是铁蹄声,还有铁刃深而迅疾地刺入时发出的的沉闷声响。
我猛地一惊,不敢再想,也不敢再听。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却发现手和耳朵一样冰冷。
五
又一次回到这般没有雨季的夏日里,我们被亚得里亚的海浪推上了威尼斯。1450年刚从东方归来时,除了分享些新奇的故事外,我几乎无事可干。父亲让我开始负责一些商务,这之后的两年间,除了意大利诸邦国以外,我先后去过普罗旺斯、匈牙利、阿尔巴尼亚和塞浦路斯。我也许还能在最不受束缚的梦里回忆起在东方的见闻,但平日里我已完全恢复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威尼斯人的身份。从实务中我对于交往礼仪和打交道的技巧渐渐熟悉,对于商务和管理有了日益完善的认知。话说回来,这一切多少得归功于早年的游历经历。父亲和教会一同帮我找了一户小姐成了家,还是住在我们祖辈的轩敞的老房子里。可以这么说,我的人生至今还在稳步前进着。可是我们最尊贵的共和国,却在海外遭到了挫折。
热那亚的老对头不必多说,原本萨卡利亚的突厥部落如今已然崛起为地跨土耳其和相当一部分巴尔干的庞然大物。他们征收重税,急不可耐地夺取商路的控制权,飞速地拓展着势力范围。过去的十年里,共和国和奥斯曼人摩擦不断,爆发数次战争。如今,继多次战争之后,奥斯曼帝国再次纠集大军,兵临君士但丁堡下。苟延残喘的拜占庭帝国向西方求援,可此时的欧洲无比混乱,无人回应。诗人们开始哀叹帝国的逝去,为君士但丁堡的未来写下挽联。作家们也以此为灵感进行创作,人们走上街头,在交谈时对这一可悲的事件表示惋惜,可是始终未能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一支新的十字军正拖拖拉拉地在教皇的呼吁下集结,他们将汇聚在威尼斯,其中的主力就是威尼斯和热那亚两个欧洲海上强权的海军。拜占庭如果陷落,欧洲的秩序和信仰将被蒙上阴影。父亲没有阻止我参加这支军队,尽管以他的名誉和地位完全可以使我免于戎马之苦。“去吧,为了荣誉,为了信念!”他说。与许多忙于避战的商人不同,父亲的信仰是绝对虔诚的,信念是绝对坚定的,尽管已过壮年,无力参军,但他仍将倾尽财力,贡献军费。
“文森特,你也许一直认为我的首要身份是商人,可今天你应当看得清楚些,我从来只以一个被祝福的、沐浴在恩典中的平凡灵魂自居。一切都是来自上天的恩典。我的儿子,我毫不犹豫!你也毫不犹豫!”
六
回忆走远,时光也已逝去。离开那个带雾的早晨,这支舰队已然航行了数月。如今已经很少有海岸进入视野。我们正向爱琴海而去,但值得小心的是,这一带都靠近奥斯曼的领土。“爱得利”号刚刚击沉一艘小艇,俘虏了几个奥斯曼侦察兵。他们前一会刚刚受过拷问,如今恐怕已经被处死了。一个从奥地利来的志愿兵揣着一个袋子,说是俘虏身上的东西,招呼大家一起来分。一些碎银、布匹、牛角水袋、帽子、衣服很快就被分走了。我本就无意于这样无趣的分赃,等到我走上前去时,已经只剩下一本小书和许多看起来像是军情报告的纸卷,无人问津。
这本书的书页已经泛黄了,纸卷的边缘已然微微翘起,四周不光滑的纸面粗细不均,中间写文字处却有着那种纸面久经摩挲后的光滑质感。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于是翻开第一页,看见一行拙劣的字迹,但辨别不出。也许是土耳其语。凭借曾经在土耳其地区游历时积累的一些词汇,在一段话的最后,我认出了五个字——“夺取红苹果”。红苹果是他们的先知对君士但丁堡的称呼。我的心头仿佛被一个紧握的拳头揪住了,曾经听闻的一切传说、耸人听闻的故事和阴沉着脸的告诫霎时间浮现。我暂时放空大脑,向下读。我接着认出了几个词语:“真主”、“求知”和“热爱”。一种或许存在又或许纯属臆造的感觉出现,仿佛大脑翻了一页。当我在这个瞬间彻底屏住呼吸时,涌上额头的血液忽然返流向下,头脑重新受到凉爽微风的感化。我的心有了一种说话的欲望。
那些字迹对别人而言也许就是拙劣的,但对我而言却太恰到好处——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扭曲,但却更契合一个人微不足道的、甚至易变的激情,让人想到这不是宫廷里或富豪的文字,而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普通到可以被抛入人海之中而被彻底淹没。我终于想到这可以这么说:他是千万中的一个。可那些字眼渐渐变得巨大无比,将那些回忆的残破片段挤压到思绪的边缘。忽然一种奇特的感觉从一个念头中被催生,似乎是一种熟悉感,但又没有彻底褪去陌生的色彩。我紧接着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脊椎渐渐融化——也许不是,只是像一块坚冰融化,化作水,然后一点点地、慢慢地漏空了,让人不知所措地感到空虚。慢到让人心跳停止。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直陪伴我到晚上。躺在简易的床上。一个强壮的奥斯曼士兵的影像很模糊地出现了,也许不在我的双目里,也似乎不在我的脑里。这时我猛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此强烈,我低头望向心脏的位置。
“我从来就不认识任何奥斯曼人,一个也没有过。”
我喃喃自语,摇了几下头,带着紧锁的眉头。
然后,夜便走进了我渐渐舒缓下来的呼吸。
七
一种无形的力量猛然掌控了我的双目,一切清晰的影像忽然扭曲,光点像地中海冬日独有的暴雨般呼啸而散。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看见水岸相接处的夜幕被无数星火燎为残破的明暗不一的苍老纸卷,火光摇曳着,与不算汹涌的涛声渐渐合拍。西面雄伟的临水城墙巍然耸立,灯火虽然稀疏但却坚定得如同守夜的卫士。阴影中我看见隐隐约约的十字旗——这是君士但丁堡!
风声猛然趋向尖厉,仿佛稀薄的空气正被箭簇飞快地穿透,又仿佛风正因痛苦而哀嚎。我猛然回头,空中密密麻麻的刺眼红点正飞速坠下。是点上火的油箭!基督徒高大的船上登时火舌咆哮,痛苦的尖叫忽然从海面上涌出。风帆起火,在万千喧嚣中,我能够清晰地听见火一点点吞噬坚硬而厚实的革质十字标志时发出的贪婪而丑恶的低声咆哮。武器坠地的声音,盾牌和盔甲被穿透的崩裂声接踵而起。船舷之下,有人落水了。
“找好掩护!”远处一声渺远的高呼。
但船队还在乘着原先的势头向前行进。东岸奥斯曼人的箭雨肆意倾泻而下。浑身是火的不幸者正蜷曲着身子近乎抽搐般地打滚,提醒着我们倒下的并非都是死尸。
“拉起锁链!”
拜占庭的守军高声呼号起来,金角湾沉重的铁链被拉起来,我们的船吃力地向左侧转向,驶进平静的金角湾。
我们暂时安全了。
登上君士但丁堡屹立一千多年的古老城墙,我们来不及惊叹,带上剑和盾,身披重甲冲向最西侧的城门。
“我能活着吗?”我问父亲。
“你是自愿上前线的,你去是为了什么?”
“守护信仰。”
“在那座圣城,只有信仰不能死。”
“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孩子,我们的命不只是我们自己的。”
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在反射着微弱的银光,在城内的寂静里维持着它的圣洁。
向前去,将它守护在混乱之外!
八
内墙古老的大门带着沉重的叹息声打开了,我们浑身铁甲的战士们鱼贯而出,用长剑敲击着盾牌,就如同这座一夫当关的孤城坚强的心跳。朱斯蒂尼亚尼的热那亚战士们在外墙之外已经苦战数月。愁云惨淡,我们冲出外墙,迅速收束阵型,持盾者在前,十字弓在后,冲来的奥斯曼士兵应声倒地。我们旋即分散队形,冲杀上去短兵相接。
我的躯体仿佛被注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又仿佛被调换了灵魂。我挥剑将一个敌人砍倒在地,又迅速地将剑刃深深插进他的胸腔。温凉的带着铜腥味的液滴溅在我的脸上。他的挣扎在一瞬间化为抽搐。他试图借右臂对地面的作用力起身,但愚蠢地将手肘砍断在自己掉落的刀刃上。地上没有一点鲜红,只有暗紫色。这很好,我想,我再也不会看清他们红色的旗帜。我单膝跪地,猛地向上起身,拔出那个有明有暗、有干有湿的修长的锐器。我起来得很干脆。优秀剑术学员的动作。我曾因此而让父母骄傲。一阵烟尘扑面而来,我试图眨一眨眼,但又意识到面部的每一个毛孔都冷静到接近凝固,于是带着神龛里石像般的连表情都无法构成的五官,继续杀上前去。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并非因为内心空无一物,而是因为内心已经全然被一种情绪所主宰。不是仇恨,甚至算不上渴望。
我又遭遇了一个敌人,他的刀刃很迅疾地砍向我的右肋。我不知道我曾被指导应如何防御,那一个瞬间我浑身都找不出一丝一毫过去的存在。我的世界是被撕裂的,就如同我的大脑。在那个狭窄的当下的瞬间里,我提剑格挡住他的进攻。他的力量太大了,我连退几步,不幸地瘫倒在地。风是静止的,硝烟分毫未动。他乘势冲上来,将刀举过我的头顶。
周围的人们呼喊冲杀,但却寂静得可怕,因为我只听见耳内的轰鸣,血液湍急地奔腾着,争先恐后地避开那个即将出现的肌肤的裂口。瞬间我的头脑充满无数来自时空深处的刻在意识里的记忆,但却都堵在思维的洞口,没有一个进入。我纷乱,被装满,但又空虚。
最后,我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在黑暗里,就像黑暗本身。刀刃粗重地穿透我的腹甲,金属发出死前的最后哀鸣。我前胸的一切都陷了下去,被一种巨大的蛮力所拉扯。刀刃继续深入,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竭力呼喊,呼喊出了一声寂静。
我的一切都开始崩解,直到我的灵魂被撕碎,在一个旋转的世界里被甩出已然僵硬的躯壳。
九
“上小船......”
我的耳膜刚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就被海水灌涌时发出的那独属于浪和气泡的的朦胧声音吞噬。我找到了记忆里躯体从空中下坠的印象。一阵辨不清晰的的尖声似乎是一道惊雷。
我对这一切变化感到惊异,不清楚我是从过去还是从未来而归,来到这个阴暗的时刻。
乌云正在聚集,雷神的愤怒倾泻而下。大海染上了麻疹,已经向下加速数千米的急雨为我在水下苦苦圆睁着的眼睛带来一个动荡、混乱的视角。我看不见人,甚至看不见自己。我绝望地摸到自己皮革甲的扣子,将它吃力地脱下,然后奋力地用双臂压制风浪。狂风为我头顶带来的极端寒意,令我在恐慌中找到一丝安慰——这至少说明我尚未沉入深水。
乘着一道涌浪,我奋力一蹬,暂时浮上了海面。
“那里有礁石......”
一个同样落水的士兵抓住了一段正好漂来的桅杆的残部,我向他游去,他伸出手,我搭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把住木桩。
周围有许多同样落水的的士兵,他们正奋力地挣扎着,但这广大开阔的海面很快就把我们分散了。在雨幕里,他们只是模糊的一个个黑点。木桩上下起伏,向着不远的礁石漂去。为防止它偏离航道,我此时的同伴正奋力划着水,我也加入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意大利人,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被雨水打散的胡子,其实从面部各个部位的凹凸也看得出来。他伤痕累累,没有穿任何盔甲,不像我还顶着一顶歪斜的皮革内盔。
“兄弟,我们可得加把劲了。你看,乌云是向前去的。”不大标准的意大利语。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点哭腔,但绝不是那种无望的哭腔。
我向水下看去,在纷乱的波痕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左侧空空荡荡的。
他没有左腿。
“你不要......你不会。我是奥斯曼人。那个侦察兵队长。”
我猛地一惊。没有死,不是遗物。
“很幸运认识你。这场将我们从睡梦中拖出的风暴......实在很不幸。”
风声大了起来。
“我们能活着的,我还要去找我的父亲呢......”
一阵浪拍打到木桩上,我们短暂地沉入水底,又浮了上来。
“他啊,他在色雷斯,是个船夫。”
岛礁渐渐近了。我友好地笑了一声,继续奋力划水。
突然他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划水,脸上写满痛苦的狰狞,他的双目因为眉间肌肉的收缩聚拢受到挤压,向两侧微微偏移。他的左手还是有力的,但却僵硬了。浪向左侧拍来,他的手却没能调整姿态,他竟像一个呆板的石像一般,脱离了木桩。
“我抽筋了,我动不了......”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腾出右手,拉住了他。
“你可以......岛礁不远了!你可以!”我的手猛然间感到一种神秘的归属感,我死死抓住他依然冰冷的瘫痪的手。我大声呼喊,试图将他僵硬的躯体唤醒,这是我的愚蠢。
他没说话,也许是说不出话来了。他缓缓地沉下去,因为他缓缓地脱离了我的手。我的指根越是用力,越是加速了他的滑走。我感到深处的绝望。水一点点漫上他的脖颈,然后越过下巴,随后灌进他僵硬的大张着的嘴巴,而那双唇已是紫红色。雨水沉重地打击他的双目,溅起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可他眨不了眼。但它的眼睛是死死盯着我的,充满一种描绘不出的情感,仿佛想要将灵魂注入我的双目。那个瞬间我畏缩了,可当我移开的目光再次望向他时,只剩下下凹的水面,然后又很快地被补充进来的水填平。水下,一个不规则的黑色色块缓缓向下,直到我连他最模糊的轮廓都看不清为止。
我的心空荡荡的,只有手臂在机械地划水。
豆大的雨珠在头盔上被击碎,然后从盔沿向下汇成雨帘,打在肩上碎碎的,把我浑身的骨骼都蚀得酥软了。那不是瓢泼的迅猛,而是淅沥的沉闷——令人窒息,就像泥沼缓缓地将人向下扯拽。没有落在头盔上的雨被大风扬起,狠狠击在到我的眼眸上,可我的眼睛却干瘪得难以睁开,仿佛已经流尽了泪。
我划着,划着。在那一个刹那,我突然有了一种在寒夜突然置身于无垠沙海的感觉——那种迷失,没有依托,只有被寒意浸透的灵魂相伴的感觉。可现在在茫茫大海之上,那灵魂,同我自己,随时都会因为没有支撑而加速坠落下去。
刀刃粗重地穿透我的腹甲,金属发出死前的最后哀鸣。我前胸的一切都陷了下去,被一种巨大的蛮力所拉扯。刀刃继续深入,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我看向那个人的眼睛,可我看见的是他的恐惧。
我挥剑将一个敌人砍倒在地,又迅速地将剑刃深深插进他的胸腔。温凉的带着铜腥味液滴溅在我的脸上。他的挣扎在一瞬间化为抽搐。他试图借右臂对地面的作用力起身,但愚蠢地将手肘砍断在自己掉落的刀刃上。地上没有一点鲜红,只有暗紫色。可他的眼睛,尽管只是记忆里的眼睛,却和我的牢牢相撞。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嘲弄。
我茫然而惊慌地望向四周,百米之外都因为纷腾的水雾而模糊,可尽管我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那一个个挣扎着的生命的存在。他们尚未走到那处圣城,不,也许是屠宰场。而依旧远在百里之外的马尔马拉海,我能看到,也许未必用得到双目,同样的挣扎,不只是在城内。我是怎么感知到的?一种奇异的波动,从另一个空间,甚至是另一个时间而来——不,也许仅仅是从我不清醒的神志而来。但又何必要追究这些?
波浪迎面而来,我有些看不清楚了。
眼睛,太多双眼睛。书页,泛黄的书页。
“求知”、“热爱”、“真主”。
“也许,也许我们的神并非那么不同。”我呢喃道,但不是用嘴。
再一次,一种奇特的感觉从一个念头中被催生,似乎是一种熟悉感,但又没有彻底褪去陌生的色彩。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我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坚冰的融化,化作水,然后一点点地、慢慢地漏空了。与此同时,一些东西便得以舒张。
“最后。”我低声重复灵魂里的声音。
命运把我带到这一片纷乱的海上,这片亦真亦幻的海。我的青春,在威尼斯、北京、君士但丁堡间徘徊,在这个迷茫而带着深深裂痕的时代,世事的狂风是如何地吹,我便是如何地漂泊,如小而无根的浮萍。我是被彻彻底底地,被命运抑或巧合,抛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正如我此时正置身风浪。
木桩猛地停了下来,它已碰上了礁石。千万或微小或硕大的水滴猛然溅起。它们向四周星散而去,形成优美而诡秘的在最古老的书籍中或许有所记载的图案,而和这些图案相比,它们是如此年轻。它们向着不同的各处去,但又仿佛受着一种终极规律的牵引。如今它们向着洋面而去,那里或生活着或埋葬着无数的相仿的液滴。风浪是注定要裹挟它们的躯体的。而他们在这个瞬间展现出谦卑。
一个液滴沿着平常的奇异轨迹,落在我的前额,将眼前清晰的影像染成复杂而抽象的图景。就在那水珠落下去的一刹那,它就穿过了我的前颅,也许进入了我的血脉。我的心里猛然有了一声巨响,随后“哗哗”的巨浪的声音传来,仿佛整个世界的海水倾泻而下。
我跨上礁石。四周都是不平静的海水,我却有向前跨去的冲动。此时,一束光正穿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