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邂逅男孩,是在海边。他坐在轮椅上,皮肤苍白,这在长年被日光曝晒的小村子并不多见。轮椅在细细的沙滩上压出深深的车辙,从他家到海水刚刚打到的地方,他是怎么来的——清清楚楚。
我妈是个健谈的人,很快就和男孩的家人聊了起来。我索性和整个沙滩上剩下的唯一闲着的活人——男孩自己,搭起话来。
“你好白啊。”我终于忍不住说出我刚见到他的时候的感叹。他一直定定地看着远方海平线的目光突然收了回来,偏头看着正在抠沙子缓解尴尬的我笑了一下。“天生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仿佛还有些骄傲。
“你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我不抠沙子了,改成把脚伸在海水的边缘看浪花一阵又一阵冲刷,“我是说,你的口音——不太一样。”“嗯,我确实是外地的,”他并不排斥我的问题,只是继续看着远处,“我是来找东西的。”良久,他补了一句。
“找东西?我也是来找东西的,我是来找贝壳的,你呢?”我站起身,为了证明我确实是来找东西,特地跑去把我的工具拿来。那是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小桶。他第二次偏过了头,看着我红色小桶和黄色的小铲子,然后站起身。我惊讶于原来他可以站立的时候,他已经卷起天蓝色干净整齐的衬衫衣袖,拿过我的铲子,蹲下身在沙子里挖了起来。
“我是找贝壳的好手。”他在炫耀。不过他也并没有夸大事实,他确实是好手,甚至可以给我顺便从贝壳的纲目分类讲到海水潮起潮落的影响。“你,你也是来找贝壳的吗?”我看着他熟练地翻找,面露难色。
“可以这样说吧。”他头也不抬,沉默着,然后突然举起手。在他的手心,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动。“寄居蟹。”他左手举着,右手并不停下来,过一会儿又翻出一只小小的动物。“你看过寄居蟹潮吗?”我摇头。“很震撼。一大片的红色,行军一样在移动。”他又不说话了,只是把手放下,让两只可能在瑟瑟发抖的小生物钻回了沙子里。一眨眼,沙子上只剩一个小洞,寄居蟹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海水流动,那个小洞也被填实了。
“这里东西很多。”他坐回了轮椅,一同找过贝壳之后,他变得话多了起来,“会有海龟来产卵,不过这很少见,更少见的是你能在晚上看到月光下的小海龟入海,一群一群的,争先恐后的。”我惊叫了一声,这又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还有螃蟹,断了腿还能长出来的那种。”我坐在轮椅旁边,听他从他们家的屋子门口到海边应该修条路说到出海的时候能看到海豚。
“你看过海豚跳跃吗,离你那么近,尾巴那么有力气,水花溅到你脸上。”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笑意满满。眼神依旧停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住了几天就准备离开,临行之前,我提着一桶贝壳去找他。“这是给你的,这些可都是花纹最好看的。”他接过那个小桶,拿起一片贝壳,捏了捏,我仿佛听到一声脆响。
“去吧,希望下次来,可以带你看海豚和寄居蟹潮。”
去年我回到了那个小村子。离海边最近的那个小屋子看起来沧桑了不少,墙皮儿掉了一地。屋子已经没人住了,我站在门口,转身,有一条小路直直通向大海,上次来还没有,估计是后来修的。
我后来才从我妈那里知道,他有心脏病,先天的。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他说自己的白是“天生的”。
我是算着日子来的,当天我看到了寄居蟹潮。一大片一大片的红,仿佛有股不可抗的巨大力量,从沙子底下翻涌出来。我终于知道了他在找什么。找最坚固的贝壳,找螃蟹断了又会长出来的脚,找很深的黑暗里钻出来的寄居蟹。
他在追寻生命。一个很早就被一沓报告单宣判了死刑的少年,在海边,拿着小铲子,寻找大自然最渺小但也可以最强大的生命。
第二天我坐了船,跟着大人们出海。刚刚日出,我看到远处水花四溅,由远及近。初升的太阳洒下金黄的光里,一群海豚在跳跃。于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形容的有力气的尾巴,拍打起咸味的海水,洒在我的脸上,溅得还有些疼。是啊,多有力气,跳跃着的生命。
后来我又带了一桶贝壳回去,一桶最坚固的贝壳,它们的纹路不是那么复杂,但是我一个一个地敲打,没有一个发出脆响。我深感无比幸运,邂逅过一个我见过的“最坚固”的男孩。我想在他追寻生命的过程中,邂逅的那些寄居蟹、海龟和海豚,也应当是,最坚固的、最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