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酬蹈海
楔子 万物横流 天地沧溟
冷风刺骨,以大地为刀俎,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洪炉,融万物为白银。雪将驻,风却好像从未有过骤停之势,呼啸声愈加盖过人的耳目。自是消解了飘舞了地上的冰雪,却也万般难以沉浮掉这天地间的寂寞,寥落与怆然。人生而非这残璧,只贪晌一时之欢,然沦落为风尘中人。光景万千,霎时之余,更觉寰球宇宙,芸芸渺渺,无外乎困斯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桎梏。可若有流星当头时,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耀眼的光芒。虽短促,但还有什么比它更灿烂,辉煌;驱逐世间丑陋和恶念。不可直视于它,不可欺瞒于它,再精致,再伪诈的卫道士也难逃法眼。
每当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候,我亦岿然不动,这样孤芳自赏的日子,遗忘角落的日子,弹指一挥,尔来不知多少年月,我神貌并不是那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反而湮没无闻。名气太重,未必是一件好事,招忌颇多,徒增烦恼,庸人自扰之。我本不可方物,几世以来,不知鞭挞过多少奸邪宵小,痛击过多少异端邪教。在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眼中这是一根深深的刺,绞扎在心窝中,无法自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半点不由人,行云流水,随性所至矣。可我不明白每每命运不公的暴虐的毒箭一逼在逼,步步紧催,宣告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就此定型,无计可施,好似上天开了一个玩笑,从来如此,便对么。转而我开明地一思索,世所共举的直名取决于明辨是非黑白与否,说来极是,这众人的谎言不过编织了自我安慰的童话,童话怎可轻易相信?但佩服的只有一点,毕竟这算作清流。,未尝上不了台面。皆淋漓尽致在腐儒学究,纨绔子弟身上,大抵热衷于此举。看来在人间的化身,便须涤荡没落教条,以镇邪秽,安海晏。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不愿为了任何事出卖灵魂,因为难得的欢愉只在片刻,我也曾想浪迹天涯,可自始自终没人肯站出来,昭昭日月,人人自危,迁延成性。当然,那都不重要,现如今,剩下的连最后一点幻想也烟消云散,破灭了,似乎我的字典从未有出现这俩个字眼,如临濒危,达奢求的地步。幻想与现实总是遥不可期,光怪陆离,可为小丑,可为伶人。既成定局,不若放手一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未登大道,怎敢轻言退乎。
一世以来,超脱万物,我也未曾忘乎韶华之心。此间发生之事更添安贫乐道。莫不如从这里讲起罢,和风薰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时节,浙江嘉兴南湖虽稍逊西湖一筹,但也同样艳羡了世人。引无数风流人物竞折腰,也不怪乎其自身魅力。节近季春,荷叶蓬大,莲肉饱实,这可是极为稀有,若闻上一闻,胜作赛神仙。绿秀轻罗,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直惹人生趣。
(一)弈局
其时正值宋高宗绍兴年间,和议方签不久,金兵南下的铁蹄放缓,从北方南渡的衣冠,携老扶幼,途中不知有多少无辜横命,罹于兵祸。黄淮城垣悉数毁于兵燹。又不知还会有多少生灵饿殍遍野,白骨累累,何等森怖。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可谓是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人心恓惶,自不必言祈求于醉生梦死,神明庇佑。总算是幸免于难,无处盛放和安顿的心也放松下来,冥冥之中生死,自由上天注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但见离那南湖不远处,一间明轩宽敞的酒家里,热闹非凡,围着一群百姓,正兀自聚精会神的听一位说书人讲话。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纶巾素裹,想必已是许久未换,褪了色,只听他讲道:“自靖康耻后,山河破败,宗社垂危,金兵占我中国,恶贯满盈,行径发指,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任金人割地赔款,实是窝囊得紧,想那李纲李相公本可解汴梁之围,奈何钦宗皇帝帝听信谗言,罢官免相,不曾想最后自己身陷囹圄,大好的半壁江山,奉送敌手,奇耻大辱啊。中原之地,惨遭蹂躏。江北之民,苦不堪言,便似家常便饭一般,而江南之乡,民丰物阜,物华天宝,金人眼红,又不知何时我大宋百姓又要饱受妻离子散之凄苦,如此怎生是好?”说罢,两通敲扑嘭嘭乱敲一阵,顺势斟了一杯酒,豪气干云饮尽。众人听得是一腔热血,悲愤之情竟已无处安放,滚烫的心炽热起来。
只见一位腰佩美玉,又系五色丝绦。身披金缕衣,脚踏流云靴,头戴幞帽的年轻人雍容不惊,还说道:“小可有一言,不妨说与诸位听听。”那说书人见他风姿特秀,气宇不凡,面若中秋之月,叹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料定此人绝非平庸之辈,必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礼节之第,平日里他最喜与读书人打交道,忙说道:“小官人有何见解,但讲无碍。”那年轻人迟疑道:“舍间说话多有不便,小可做东,咱们移步别间,小酌几杯,何如?”说书人大喜道:“如此叨扰小官人了。”
那年轻人笑道:“小可善结交天下英杰,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为聊表先生讲书之礼,何足道哉,略备薄酒,以期与先生详加探讨。”说话间,二人行至一处僻静之所,在桌旁坐下。遂吩咐酒家烫了壶女儿红,摆出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一碟桂花糕。
那年轻人斟了酒予说书人,喝了几杯,道:“委屈先生在此,方才人多眼杂,探听朝廷之事恐遭秦党察觉,又是天子辖下,言多必失,正值多事之秋,不可不省察。”说书人点头道:“小官人说得是,想那秦桧本是寻常京官,官无几品,城破之时,同掳北上,箪食瓢饮度日,若非与金人背地媾和,达成协议,又怎会逃出生天,当今圣上,不明缘由,仍委以重用,赫赫然摇身一变,今以是当朝宰执,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以在下愚见,只因其在敌营夜夜侍金,晓畅金人习性,圣上有青于其和金人四皇子完颜宗弼交情匪浅,实指望能与女真外交,止休兵戈,故而青云直上。这些年来,大军挥师北伐,收复故土大半。”说到这里,他眸中泪闪,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住往下掉,那年轻人问道:“先生这是……”
“没事儿,讲到不禁处,略微失态,见笑了”说书人解释道。“来,接着往下说,眼见直捣黄龙,却中道崩涣。当今陛下也是百般滋味交杂,若岳太尉班师回朝,势必功高震主,有所忌惮,再者奏请迎二圣回京,这令昔日的康王赵构,当今的有道明君何以自处,情何以堪。是以为用意明显,该是一番怎样情势,叫他如何不疑心这是在质疑皇位得来合法性。自古一山不容二虎,秦桧只不过是一把刀,背后主使尤为险恶,借刀杀人,不动声色,由是岳太尉赴死时,不曾料到要戕害他的不是另有其人,正是他极力辅佐,屡屡救其于危命,奉为生死之交的小王爷,唉,真真是应了那句‘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女儿红入口时甘之如饴,待消于腹中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苦中甚苦。加之此刻越说越膺愤,只道是四周浑然,天旋地转,耷拉着脑袋。
年轻人豁然答道:“岳帅之死,实非栽赃陷害,是君臣勾结的政治牺牲品,是圣上为满一己之私欲,好续祚帝位。而置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中兴无望,乾坤世界,无由再复。可怜岳帅一片碧血丹心,尚不能感念上苍,悲兮哀兮。难怪圣上迟迟不肯发兵,原是只愿保住一姓之尊荣,偏安一隅,日日笙歌。以一人之心而夺万民之心,置兆民于不顾。”一连饮干几大杯,纾解一肚子愁闷。说书人又斟了几盅,浮一大白,口中咀嚼花生,接着道:“抽刀斩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作一片可遇不可求泪,怎叹生不逢时,未期遇明主。人道君王皆薄幸,阴鸷刻毒,父兄当政时,也未见朝廷有何起色,徽宗道君皇帝好老庄之学,钟情花岗玉石字画,只怪生在帝王家,精于艺术,不通于治国之道,时下尽是蔡京,朱勔等溜须拍马之辈,童贯,高俅等遛鸟逛巷之徒,世人称之为六贼,这些个奸贼在宋金攻辽关键时刻,拿着捉襟见肘的银子去换太祖,太宗竭尽心血都不曾换回的燕云十六州,金人哪肯将到手的肥羊拱手让人,吃了败仗,官军四处溃散。”说完意犹未尽的样子,长叹道:“不觉说话间天色已过大半,竟入夜了。”
“看来先生豪兴不浅,今宵得遇知音,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吁!”年轻人杯酒已喝,又向他倒了一杯。“此乃神宗元丰改制失败的衍生品,杜樊川的《阿房宫赋》里一针见血指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赂金终归不是良策,向金称臣纳贡,每年进绢,进帛,进茶叶,进瓷器,进诸如此类的贡品,到头来还是搜刮膏腴,劳民伤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家父几度官拜为相时一直以来犹是困顿于斯,所以临了再三嘱托小可遍寻天下有识之士,来一记猛药,陈以利害,好上秉陛下。”年轻人蹙眉道。
说书人像是故人相见,眼角忽然溢出几点泪水,神情霁然色喜,比之初见时平添几分。道:“莫非令尊是两度为相,于国有大功,再赞亲征决胜又镇抚建康,中兴社稷的赵鼎赵元镇相公。”“先生何以得知。”年轻人不明所以。“说来话长,我本河东人士,姓韩,名皝,政和五年,赵公于本县任上,时常下体民情,蒙公垂青,屡资于我,赵公为官清苦,常不愿取之于民,劳烦百姓,每每从俸禄中拨出一半,济施乡民。宣和二年,我进士及第,授荆湖南路潭州府宁乡县,在任期间,因不满为官者贪墨枉法,上行下效之做法,辞官回乡,后举家迁至嘉兴府。你这宝玉,为一高人赠你爹爹的。”话未说完,动容之情,溢于言表。
年轻人喜不自胜,陶然拍桌赞道:“看来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怎肯汲汲富贵而轻视骨气,小可赵煜,不过我非爹爹骨肉,我幼年丧父,爹爹怜见我,收我为养子,虽不是至亲,却待我如己出,只可惜我还来不及报答,他却阖然长逝,他交代的事,我定不辱没门风,哪怕身死,也不负重托,况且,这是在为天下民众谋福祉。”说罢,满上一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到得此时,酒已喝了大半,两人已显醉意,脸上泛起红晕。韩皝说道:“我已是醉了,不胜酒力,图不得了!”但赵煜却叫道:“区区几杯,会醉倒?韩兄未免海量太小,当初我与家兄慨饮雄谈,评论国事,喝一大坛,仍不足瘾。”韩皝猛地拍案而起,横眉冷对道:“休言政论,秦贼不死,国无宁日,民无宁日!”韩皝雅兴来了,嘱咐店家,备好笔墨,提笔沉吟半晌便奋笔疾书,倾刻诗成,云:朱门终岁伴瑶觞,醉飨黄粱东京梦。心思报国空无门,直教诉尽衷肠泪。身寄秦淮若浮萍,北望旧都归太息。燕然勒功遗绝响,提督王师定中原。俯倪紫微啸星汉,潜龙腾渊傲九霄。东风举力澄庭宇,还留清气正乾坤。书毕,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赵煜道:“酣畅痛快,鼓舞人心,真是绝妙。此诗臻于化境,读来振奋不已,催人奋进。”胸臆间顿生雄迈之意,更加令人气壮。韩皝裱起字卷,挂于一旁的墨宝墙,居于正中。“好教那些个胡虏看看,我大宋的好男儿是何等气概,泱泱中国岂容夷狄窥测,当我大宋没有忠志之士乎?”韩皝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旁人见状,只道这人近乎癫狂,此话出口,怕是自家脑袋不保,纷纷作鸟兽散。一时喧闹,骤然鸦雀无声,冷清至极。店家知是酒后胡言,忙抚道:“客官想是醉了,今儿个夜深,不若回房歇息,莫逞口舌之争。”上前搀扶二人,赵煜忙摆手制止,边走边问道:“秦桧自仗有官家撑腰,有恃无恐,若行得端,坐得正,还怕我等议论。”韩皝应口笑道,连呼三声国贼若何,此时他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店家眼见越说越急,便也动弹不得,由他们诉怨。
(二)慧语
• 天明时分,赵煜已然醒来,伏案拟改写折子。虽还未授得一官半职,却于廷试幸得中今科一甲第二名。士子搏取功名,非为封妻荫子,是寻大道,遍求真理。愿冒天下之大不敬,忘身于外,置生死于度外。苟利国家,不求闻达贵胄,为苍生立言。韩皝酒还未醒,他不忍叫醒,遂让他多睡一会再上京面圣亦不迟,这折子他不知改动多少回,字字斟酌,耗费多少精血才诚聚,当中历数秦桧十桩罪状以及抗金方略,颇有武穆遗风。写到这里,走到窗边,一眼望去,见天色阴沉似要下雨,叹道:“老天何其不仁,数个手无寸铁的黎庶,在这泥泞道上行走,下起雨来,可要多受折磨了。”忽听韩皝说道:“乱世之下,宁做太平犬,各安天命哟。”赵煜一脸无可奈何看着他,“韩兄,何必郁郁寡欢,弟不求封侯拜相,能凭一己之力为国为民,泰然处之。”韩皝没想到一个人能有这样胸襟,可堪大用。钦佩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二人告辞了店家,骑马行至数里,赵煜内心仍笃不定,心想,如若此去临安,身遭不测,自身倒不打紧,连累了韩兄妻儿老小,实在是有失道义。拉住缰绳,下马拦住马驾,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为之一念,道:“韩兄,这等要事须三思而后行,出了差池半步,不单你性命不保,唯恐连累妻儿。我思前想后,决计不能让你随我冒死进谏。”
“天地之间,浩然正气长存,纵使受致千刀万剐又如何,百年之后,化作一抔黄土,与日月同列,甚么功名,甚么才华,一缕青烟即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岂不闻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搏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生前风光,死后哀荣,是终有一日,心中安乐,正是读书人的本色,丢了它,还做甚么。”声音高亢,俨然有古圣人之风范,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珠凝视他。拂了拂衣袖,双手作揖,向他行了行三拜,这三拜感人肺腑,赵煜无不惺惺相惜。二人相视一笑,谈笑声响彻云霄,分外空明。能觅得知音,夫复何憾。但见此间林子,空谷清幽,心旷神怡。韩皝道:“不若你我合奏一曲,权当笑傲庙堂江湖了。”赵煜对答道:“好极了。”只见他从随行中取出一箫,放在唇上,微微一吹。这边韩皝早已锵锵弹起铁琴。箫声却是起步缓慢如作凄厉之势,好似妇人呻吟,豺狼嗥叫。时而又乳虎啸谷,时而又龙吟凤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杏雨湿花。琴声却又不同,琴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但蓦地里柔韵细细,箫声又幽幽混入琴音之中双声杂作,音调悠长之极。玉箫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铁琴恰如凤鸣岐山,黄尘碎土。一个极尽荡气回肠,一个极尽凄切百媚。各呈妙音,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亦各有千秋,但又不分上下。奏毕,赵煜释怀道:“今日奏完,怕是世间再难有这样的天籁之音,可惜!”“不用过于悲伤,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尽如人意。汉人蔡邕,晋人嵇康,在世之日何等大放光彩,死后巨作随而离失,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留待后人评说罢。”韩皝纵马飞驰,丝毫不因之慌乱。身影渐行疏离,只剩黑点,但不知怎的,赵煜面露苦色,悲凉之意涌上心头,心想:“倘若人人皆如韩兄这样旷达,那世间的种种仇怨,却又从何而生?”恍惚间,才晓韩皝先行良久,疾声道:“韩兄,且住。”他们这一去,千古绝响,纵然此去经年,但有交心之人,也再难有这等俊彦翘楚。有韩皝而无赵煜何谈高山流水。有赵煜而无韩皝又何谈嘤其鸣矣。真不愧为又一悲歌击筑!
(三)朝峙
翌日,便到临安城下,真无愧为虎踞龙盘,形胜繁华之都,即便是旧都东京汴梁,也有所不及。二人久居乡野,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朱履。真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二人足想江南花花绿绿放眼但见美女,遍地是金银,着实叫人流连忘返,想是再未有如此快活之地。
折子递上以后,由于所写内容兹事体大,毕竟弹劾当朝太师,且是同平章事。先是在台院搁置半日,又压了十多天后才报给御史台,御史台拿捏不准,推给中书省,省台的老爷见了,大为惊诧,一来二去耽搁久了。早有惧于秦桧势焰的,暗通款曲,告知秦桧,此事不了了之。见苦苦等候,音讯全无,携侣而行,至宫门外,久久跪立不起,只好劳烦黄门令通传圣上,一纸弹劾,告于御前。
第二日清早,天刚亮,赵韩二人便齐集垂拱门外,忽然一阵景阳钟鸣,静鞭三声,传来鼓乐之声,不一会儿便见赵构从銮與逶迤而来,众臣山呼万岁。一时一派肃寂,只见其天表其伟,神采焕发,别无英气,多了丝猛气。他倒不急于进殿,在晨阳中舒展下身子,吸了口寒气,漫步踱着,这里焕然一新,两旁的瑞兽腹中早已燃上了牛角犀,几口玉器宝瓶熠熠生光,给人一种“紫气蒸腾”的感觉。亭台轩榭,雕栏玉砌,而后大踏步进殿,在金碧辉煌的銮坐坐下,环视道:“宣二位进前吧。”须臾,中涓将人带至殿门,二人正了正衣冠,缓步至殿央,躬身一礼,齐道:“陛下,学生所奏,句句属实,乃万民心声。”赵构淡淡说道:“二位也算是考取了功名,当是朕的门生,尤其是赵煜,名门之后,朕钦点的榜眼,与宰相同朝,注意分寸,怎可写出悖逆之语,何况秦相一把年纪还在为国事操劳,夙夜忧叹,不可谩侮,朕念在你们也是建功心切,出于忧国忧民之心,故免于责罚。向秦相赔礼认错,此事作罢。”赵煜大怔,为民请命的意愿如陷入冰窖,如跌入谷底般沉寂,原以为官家欣然接受,没想到碰得头破血流。赵煜眼见付诸东流,巍巍然昂首而出,再不回顾,毅然决然道:“学生虽还未授一官半职,但也是朝廷中人,既食君禄,当忠君之事,若听之妄之而装聋作哑不进臣子本分,岂不是尸位素餐之人。”两眼光芒如炬,脸颊一片灼红。
赵构一时哑口无言,许久道:“依你之言,朕该当如何?”赵煜精神为之一振,矛头直指秦桧等人,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周勃除吕氏而汉室兴,张柬之除张宗昌而复唐号,欲正人心,当诛秦氏,望官家尽早决断。”群臣愕然,毛发顿时悚立,看这架势,是把后路都断了,作法自毙啊。赵构深沉道:“秦卿,有何话讲。”秦桧站在一旁听的是咬牙切齿,但立时想到顾全大局,如今贵为相国,当存体统法度,便不那么恼羞成怒。秦桧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拭了一把眼角,掩袖而泣,发觉面上泪痕阑干,半日喃喃道:“探花郎折煞老臣,老臣怎敢担得起这罪名,忝居相位数年,虽不曾造福社稷,有愧于陛下,却也是克己奉公,诚惶诚恐,无一日不宵衣旰食,企盼多为陛下做些事,探花郎这般污蔑,老臣只好恳请陛下治臣之罪,以彰陛下平明之理。”赵构见他老泪纵横,年事已高,此刻边哭边诉,戛玉敲冰般,更是情真,赵构一凛,“既是如此………”韩皝按捺不住性子,斥声道:“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君王应当身为表则,若不恪守,何以让天下人信服。孔夫子有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道之以刑,齐之以政;民免而无耻。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民能如此,何况今上。矢志于光,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气氛紧张起来,秦桧正愁没有借口,此言一出,正中下怀,当下驳道:“小子无礼,说的是甚么拂逆之语,背后受何人主使。”赵构森严道:“你这喻指的谁,一派胡言乱语,不成法度。”天地间,风雨萧萧,哀声凄厉,仿佛整个世间,只剩这一块地方,只有他们几人,登时穿过光阴,忘却一切,看到过往,恍如隔世。“民惟邦本,本固安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古今多少事,概莫止于此理,岂可有千秋万代之盛世。官家须与民更始。欲致天下太平,无外于治国,治国莫过于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吏者,系国家生死于一身,官者廉明,则天下祥和,不然官者智昏,则四海涂炭。惟为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而已。时时以百姓为念。陛下一一悉后,施以重典,猛而苛之,革除弊政,可为中兴之主。伏乞圣裁,久安长治之道。”赵煜愈加直讳道。赵构的脸一下变了似的,板着个面孔。悻悻道:“汝之不惠,祖宗的家法是你能亵渎的。太祖定下的规训虽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不破不立,朕总不能因循守旧,而有失公允罢。”赵煜仍然正色,至这地步鲜有不畏惧者,又道:“今日若是能唤醒一干朽木,又何独哉!亲贤臣,远小人,此大宋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大宋之所以倾颓也,陛下治国,诚宜开张圣听,广纳言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望陛下谨记,朝堂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断不能出第二个如岳太尉者,毋使贞良死节之臣寒心!”一番严辞,令在场诸臣汗颜,秦桧听罢心想,陛下自杀岳飞后,连年来难以安睡。这时直挫陛下的心病,当真不知死活。赵构却是面露狰狞,五官扭曲,口唇微微颤动,青筋暴起,如痉挛迭起,样子委实令人害怕。突然掀翻桌上所呈,甩向阶下,龙颜大怒道:“大胆赵煜,蔑君犯上,冲撞于朕,信口胡言,不思报君,反助逆贼翻案,蛊惑人心,真是罄竹难书,来人,将赵煜打入死牢,革去功名,韩皝暂行收监,择日候审。”殿上立时寂静无声,他们也不畏惧,衣襟无风却也轻轻飘动起来,远远张去,身影隐约若浮萍飘摇不定,单薄而不经风雨。只是眼神却异发坚定,腮间亦有异常红潮,耸了耸肩膀,很久都未有这种感觉,这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感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触动,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倏忽之间,二人霍然转身过去,面对着殿上所有人,向着高大雄伟的殿门之外,向着那片广袤无垠的青天,向着青天之外的远方,向着远方未知的地方——深深凝望!那是怎样的情怀?不得而知,但唯一知道的是死生亦大矣,以身殉道!宁诛风华之心,不坠青云之志。朗声却又斩钉截铁,断冰切雪的声音:“我心去矣,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只是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大为哀恸乎!”“黑暗中孑然而行我一人即可,你何必点灯,有一丝丝光,也能照亮角落中的藏污纳垢,后悔吗?”“怎么能说后悔二字,恕我驳你,你总是这样,在路上总得有人相伴,即使无路可走,还有人不曾舍弃。”声音不大,久久回荡心胸,不能散去。赵韩二人,仰天长叹,自行向往在旁人看来是丧命处,在他们行事字典中却象征着羽化成仙的大道。赵构满心狐疑,是什么力量驱动他们的信仰。他不会明白,也很难明白。
赵韩二人自被关押后,终日绝食也不写认罪书。一日,赵构被逼无奈只好纡尊降贵,来这一辈子不会来的阴湿发臭的地方,够难为他了,赵煜一声不吭,直愣发问道:“众臣不言,我独言之,不知何错。我想我犯了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之错,犯了直言不讳,敢说真话之罪,朝廷上下,尽无一人是儿郎,堂堂中国空无人,我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奈何朝廷诸臣对敌寇卑躬屈膝,闻金生畏。不忍见于大宋亡天下,亡国者,易姓改号,动荡不堪而已;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然亡天下者,礼崩乐坏,纲纪废弛,到人肉相食之率,易子而食,此谓亡国,金人南下,不谙中原道统,不尊周公礼法,势必果如此欤?陛下颠沛流离日久,忍心看到此番景象?眼前局面举国上下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贪墨不察,与衣冠禽兽何异。君仁则臣直,为人君者,当守正不阿,若无法作出表率,德不配位,该当废黜。”赵构苦口婆心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不因水清而偏用,二者岂可兼得?自古皆然,你年纪轻不知这其中深浅。只要低个头,认个错,免受皮肉之苦,面子几钱几两。”赵曙沉默了,话到嘴边,却又实在说不出口,心中绞痛如洪水灌堤,难以抑制,强忍着不被发觉,竟无端倪。“去意已决,希官家莫做强留,临诀别之时,容我再道一声陛下。以谢官家青睐之恩。”这一声陛下,当初殿试时满是希望,目下却显得无助,绝望。令人唏嘘不已。赵构无奈,只得作罢。
(四)殉道
最遥远的距离,是心与心的空隙,是都努力了,却无法相融。赵煜看惯了官场的做作和掩饰,他不愿过多解释,他明白不认罪的后果,但戮力上国,流慧下民,建永世之业,流全石之功,是毕生追求,可以为之生,也可以为之死。一将功成万骨枯,大江东去,是流不尽的志士血,他从小就爱听爹爹讲项羽破釜成舟,乌江自刎的故事,一次他问道:“爹爹,项羽尚有回旋余地,退居江东,择机而伺,他为何还是引颈自尽?”爹爹笑了笑,道:“霸王虽争秦鹿,但他更看重民心,不忍拖累百姓,而慷慨殉道,殉的是孔孟之道,守的是一草一木。”正是耳濡目染,让他悟得什么是天下大道,多少人的委屈在里面,个人得失算作什么。作别故友,当以涕零。韩皝愁容不展,因为二人情意缱绻,已是心照不宣。判书下来了,黑黝黝的瘦金体好生刺眼,明晃晃几个大字:念汝父累世之功,自裁谢之。祸不及家人,韩皝饶舌逞辩之罪,情非得已,事出有因,担忧国家前途而冒犯朕躬,免其一死。皇帝并非绝情,留了份薄面。
行刑时,冷风如刀,化作冰霜,加之煌煌雷声亘古未有之,有人说这是异象,上天鸣不平,其震碎了天空,震碎了心魄。韩皝从狱中放了出来,听闻其讯,无心其他,翻身上马,若离弦之箭,向刑场奔去,尘土飞扬,似青烟蔽日,然而他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一别几日,贤弟可找寻到大道之光了吗。”热泪夺眶而出,赵煜俯首帖耳向他嗡嗡几句。虽遭酷刑,显得形销骨立,鸠形鹄面,但他的眼足足明澈,衬得他满是清气。凛凛寒刀,插入胸膛,鲜血直流,转眼间阴阳两隔,到死他都毫无怨言,民众心想他果是上天派来解救苍生脱离疾苦的。那一刻,韩皝万念俱灰,周围天昏地暗,死气沉沉,毫无一点儿生机,只觉眼前一黑,陪死的心都有,可不能死,他要把他未竟的事业走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韩皝垂暮之年遥忆道:“他那时对我耳旁说‘哪怕是一点光,也要给后来者照个亮。’今践行孟夫子‘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之格理,我亦无憾矣。”二人壮举称得上是‘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不过一切终究是要结束,一切仿佛重新开始,天旋地转,斗转星移,谁又敢说看尽人世沧桑。
人间多了像赵煜这样的人,少些像秦桧这样的人,才不至于到‘可笑万物为刍狗,谁为覆雨又翻云’的惨寰地步。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赵煜,但又有多少人容得下。我见人间多艰舛,料人间见我应如是。浮屠是表,前尘是妄。虽又历一世,不变的还是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