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日的阳光开始灿烂时,我的脸也随之斑斓了。
只有当人散尽了,流水声才能霸占整个空间。我掬起一捧水,贴近脸上新鲜发热的伤痕,鼻血滴进水池里,很快被淹没,看不到了。拖着脚步走回教室,不出意外地看到书包不见了,我随手抽了张纸,开始用力地擦拭桌子上的用马克笔画出的痕迹。
“黑猩猩!”
我轻声念出这个词的同时,一阵风也大喊着拍了我的后脑勺一把,那阵风刮得很快,我抬头只看见一个人影在教室前一晃而过。我慢吞吞地收拾好书本文具,在校门口顺手从花坛拎出我满是尘土的书包,再把东西一股脑地倒进去。
我和往常一样走过昏黄的楼梯道,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常年紧闭的铁门,正巧和出来倒垃圾的影对上了视线。
“看什么看!”影冲我呲牙咧嘴,眉毛像含羞草一样拧起来,“家里的香蕉不够你吃了吗,黑猩猩?”
我连忙收回视线,跑到家门前,楼下传来几声模糊的吼叫,接着是铁门抽打门框的声音。我拍打干净书包上的塵,當天没什么心情做饭,便只拆了一包速冻云吞扔进锅里。
“小光,小光!”
脚底传来细小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捅烂熟了的云吞。
“我是影家皮带的影子,”它说,“你可以收留我吗?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好吧。”我说,“影的脾气确实很坏,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我把冒着汗的云吞盛进瓷碗里,碗底印着两个小人的花纹,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我不禁想起在五年前的那个盛夏,也有人和我如此亲密地依偎着。
翌日,我又被影叫去厕所,重重的拳头乘以几个青春期的男生,再乘以几份升学考的压力,在我的肩背画上等号。昨天的淤青已经透出了鲜艳的颜色,在黝黑的皮肤上姹紫嫣红地绽放,我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们的脸上却是扭曲的得意。
“夏天的火气就是比较大。”影在洗手池搓着手,溅湿了一大片袖口。
“如果影能不穿长袖长裤就不会那么火大了,大夏天的热不热啊。”
耳边又传来几声附和,声音渐渐远去了。
再经过影的家门前,我没有再施舍任何一眼。
“小光,小光!”
多亏我被楼下发出的巨大声响吵醒,才能听到这声轻柔的呼唤。
“我是影家衣架的影子,”它说,“你可以收留我吗?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好吧。”我说,“影的脾气确实很坏,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第三天,影撕烂了我的作业簿,并在我的背上留下了好几个张牙舞爪的鞋印。
“小光,小光!”牙刷杯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我含着一口泡沫,不知道该不该吐。
“我是影家啤酒瓶的影子,”它说,“你可以收留我吗?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好吧。”我说,“影的脾气确实很坏,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楼下乒乒乓乓的声音没有停止过,那些请求我收留的细小声音也不曾间断。我家简直成了一个收容所,满地满墙都是各式各样的影子,他们蜗居在我的家里,像是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
“小光,小光!”
“好吧。”我回答得很快,因为我早已重复数次这套对话流程,“影的脾气确实很坏,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那你呢,你一开始是这样的吗?”它问,“如果你那时候能勇敢一点,”
它似乎是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环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影子:“如果你们那时候能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它说:“我是影的影子。”
沉默显得太过沉重,连风也托不住,它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板上,编织着各自酝酿的情绪。只有风在哀鸣,而风发声的喉咙,就是楼下那间永不安宁的房屋。
“你懂什么?!”我大吼了一声,冲出家门,把一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撞碎在胸腔里。
我三两步跨下楼梯,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那常年紧闭的铁门,正巧和出来倒垃圾的中年男人对上了视线。
影坐在地上,身上也开满了五彩缤纷的夏花,平静的目光里好似漾着一汪水,那样的可怜,那样的熟悉。中年男人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这一道锋利的目光划破时间的界限,揭开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残片,把我带回影还是开朗的大男孩那刻,带回我和影情同手足的那刻,带回我因害怕男人的报复而视而不见的那刻。
我仿佛在男人眼中看到了自己矮小的倒影,何其无能,何其懦弱。
“唉,夏天,这夏天啊,”男人咧嘴一笑,即使影把垃圾袋甩进垃圾桶,“夏天的火气就是比较大。”
我忽然拔足狂奔起来,闪出楼道前我仿佛看见了影如死水般的双眼。我或许想起来了,那样的目光,和我一脸狼狈地撑在洗手池前,偶然间抬眼看到的、对于现状无可奈何的失望目光一模一样。
我一路跑进派出所,短短的路程不到十分钟,我却好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什么?家暴?警察先生,您一定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打我儿子呢?”男人谄媚地笑着,脸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像坍塌了的老沙发。他拍了拍影的背,影顺从地点点头。
“哎哟,男孩子调皮,身上难免有点小磕小碰。”男人回答得迅速,没有让提问者挑出半点毛病。
“谁是目击者?”
“我是,我是,我是目击者。”我回答,“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目睹了他的暴行。”
“谁是证人?”
“我是,我是,我是证人。”不知何时下来的影子们回答着,轻微的声音叠在一起,竟然不用仔细听就清晰可闻,“我们就这样承受了他的怒火三年,他把我们摔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甚至是影的身上。”
“谁是受害者?”
“我是,我是,我是受害者。”影艰涩地开口,死水开始泛起涟漪,“我忍受了他三年的虐待,我没有一刻不想逃离。”
那扇常年紧闭的铁门终于大开,光透进来,我和影呆坐在地板上,一如我们关系还好的时候。我们沐浴在盛夏的阳光里,拿酒精擦拭对方的伤口,影把这个动作戏称为“浇花”。
阴霾终于远去,唯一不变的,只有界限不甚分明的光与影。没人知道,奔流的光会带着影涌向何处,涌成怎样的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