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下,少年侧影映照出一片黑,模糊的黑。
屋外蛙声掺着淡淡的虫鸣,一阵一阵地,和着空气中些许泥土和作物的气息一起飘进了这昏暗的小屋。坑洼的八仙桌上摊着几本薄薄的练习册和方格本,粗糙的封面被磨得只剩下淡淡的铅笔印和泛黄的边缘。母亲坐在一旁小木矮凳上,借着光亮,俯身挑拣傍晚收获的两大筛毛豆荚。兴许是眼睛累了胳膊酸了,她直起身子向后挺了挺,余光瞥见少年的笔杆在练习纸上,停顿,抬起,又落下。母亲俯下又准备干活,无意间捕捉到电灯下儿子身旁那一片影子,竟让她恍惚间看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也是一年夏末秋初,她们邻村开办不久的初中正招学生。家里长姊年龄断然已经来不及上学,三弟和四妹也都刚及灶台般高,于是她便做了家里第一位“女学生”。那时上学远算不得什么好差事,每天走路上学穿过整个村不说,单是天微亮时起床挑羊草掏鸡蛋喂猪的农活便常常使她在课上睡意大发。如若是下雨则更难受,路上泥泞难走,到了学校也只能捂上一天的湿气,回家后满腿满襟的泥浆免不了又是一顿骂。她也时常伸头望着东边那些个有着二八杠的年长学生,却每每都被自己脚上那双破洞的布鞋压着低下了头。
她在田字格本的第一页上写满横竖撇捺点和“大”“小”“上”“下”“中”,甚至格子之外的本子边角也布满了淡灰色铅笔印。于她,握笔似乎不比拖耙更为轻松自在,但真真切切有一种自豪,似乎自己也是拿笔杆的“念书人”了。在那纸笔里,是她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方充满光明而黑暗无处可寻的乐土。不到一年,不仅自己的名字写得出,她甚至能读一读于课本之外的文字了。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从未能拥有一盏煤油灯。除去那些荡着自行车去学校的学生,她顶羡慕的人是学校老师——他们都有一盏亮亮的油灯!乡下的夜是单纯透彻的黑,日落山头之后她便与那课本不能再相见了。她时常想象着同老师一般坐在光亮旁,自己的影落在地上,在火光跳跃之中指认一块块方格子......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与那些方块字打交道。
退学那年,她离十五还差一个半月。
爸喘得愈加厉害了,不能干重活,又不放心妈一人挑着担下地,只好叫大姐二姐都来帮忙。吃不上饭还谈什么上学呢,她是懂这个道理的。可是为什么自己整夜睡不着觉又湿了枕边,她似乎不很明白。
第二天还是早上五点半起床挑羊草掏鸡蛋喂猪,之后她就站在猪棚里瞅着那些牲畜发愣,直到看到大姐和妈提着篮下地挖洋芋才缓过神。从那时起,她天天盼,盼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坐在顶亮顶亮的煤油盏旁,在草纸上重新写下自己那三个字的名儿。
再后来,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位老师,又得了机会实现梦想。可她,哪有一星半点时间再去追寻那臆想中的一束光了呢?儿子的诞生和家里的琐事不断填充着她原本的生活,如同菜地里野蛮生长的杂草,她的心绪和全部精力都被这个家所侵占......
夜深了,屋外连田地里的虫鸣也渐渐退去,只剩乡野间独有的安逸与静默,伴着倦意慢慢向人袭来。笼罩着大地的,是一片无尽的黑。
“妈我写完去睡了,明早咱还要挑草喂羊,迟了那小羊又该叫了。”
她猛然惊醒,攥着剥了一半的豆荚壳和两粒毛豆米,望着面前这位小小少年和他头顶柔和的电灯泡,与身旁的影子交织着,仿佛看到了她曾拥有的那个小小的梦想,又二十年后,在自己儿子身上成为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