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阳光正好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
——八月长安《你好,旧时光》
——题记
(一)
11月25日 阴
“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发统测成绩了,老师不依不饶地念出成绩的行为真令我难堪!偏偏念到我的时候还要说教一番。
“周锦瑟,你这次的成绩又是倒数第一。满分120的卷子,你竟然才拿53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在学习上要多用心。要是下次考试你的成绩还是这样没有长进的话,我会考虑约你的家长来学校谈谈关于你学习的问题。”
李老师就是这样气急败坏地说的。
真是见字如面!我在写这段话的时候还能看到到他上午骂我时的模样。”
(二)
写完日记,我把笔往桌上一摔。再抬头发现已是深夜,心中顿时烦躁更甚。
但恼火归恼火,书包中还有三张惨烈的试卷等我解救。还要抄试卷20遍……不知一个晚上能否写完。
正在我认命抄写试卷时,客厅传来剧烈拍动门板的动静,一并的还有破旧木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我只好暂时搁置下笔。一开门,劣质酒精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我蹙眉,生生咽下已然翻滚到喉口的胃水——没有吃任何东西,即使是想吐也没得吐了。
“还站在这里干嘛?反了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开!”面前醉的东倒西歪的靠在门框上的男人,满脸胡茬,张开就是令人作呕的黄牙,唾沫星子带着恶臭,我甚至不愿承认他就是我的父亲。
那男人见我还不动,顿时怒了,扬起手中还剩小半啤酒的瓶子就欲砸下我的头。我赶忙躲闪,耳边被啤酒瓶碎裂的玻璃茬子刮破,肩头一阵钝痛。
“滚开!小兔崽子……”
我默默躲进房间,连握住门把手转动的动作都缓慢不少。一是因为右肩仿佛脱臼一般的疼痛,二是怕我发出细微的声响,又会惹怒那位喜怒无常的父亲。
“ 4月28日 多云转晴
今天陆华年转学了。
我觉得有一些突然,但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在两个月前,他就已经跟我说过他即将转学的事情了。他的父母给他物色了更好的师资环境,初中毕业之后,他就要出国留学了。
唉,他是我在这个学校里面唯一能合的来的朋友,其他人都很讨厌我。
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
“ 8月13日 雷阵雨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没有人记得,除了我。当然,以前的话,还会有陆年华。他自从4月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了。我很想他。在学校里面没有他的庇护,我变得更加惹人嫌,大家都欺负我,往我柜桶里面塞垃圾,还有在笔袋里面放毛毛虫。
其实这些我都能忍,只是我不能明白为什么是我。
外观的话,我跟别人并无差异,只是成绩垫底。那我就活该遭受别人的白眼吗?”
……
翻看以前的日记,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可笑又可怜,将所有的情感都诉讼笔尖,可是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回应。
陆华年……心里仿佛起了一块小小的疙瘩。
我拾起笔,继续抄写试卷。“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砰!!”
我惊愕回头,那个男人怒气冲冲地砸开我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书桌前,夺过我手下垫着的试卷和我抄好的纸张,不由分说地撕成碎片。
“干什……”话到嘴边就被一巴掌打断。醉酒的男人瞪着眼睛,还在满地纸屑上碾了几脚。
……
黑暗过后是无尽的空旷,我仿佛掉入虚空。没有老师的责骂,没有同学的嘲笑,没有身体上的疼痛,没有意识的哀嚎。
——也没有了我这个人。
(三)
隔天是脸上的刺痛叫醒了我。
艰难爬起身来,稍稍梳理了一下散发,至少遮住脸上的淤痕,便匆匆出了门。
我始终不敢抬头,怕脸上的乌青吓到路人,也怕我丑陋的家庭公之于众。
“作业呢?更正呢?老师布置作业是为了你好,你成绩差也就算了,连学习态度都不端正,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敢不做!周锦瑟同学,你跟我去一趟校长室,跟校长讨论一下你暂时休学的问题。”李老师尖锐的嗓音好像要刺穿我的耳膜,我低着头,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我颤抖着在休学通知书上签了我的名。李老师跟校长说话时语速很快,似乎很激动。写字的速度也很快,龙飞凤舞的,好像已经迫不及待扔掉我这个吊车尾的家伙了。
我没有办法。李老师在这所学校任教已十年有余,而我只是一个品行溃败得碎了一地的学生。我知道我的解释措辞,说出来只像是在扯淡。根本没有人会信这简直就是悲惨小说女主的经历。我便识趣的没有辩解,免了等我离校后还成為学生们八卦的边角料,亦或是老师们高谈阔论的笑料谈资。
李老师显然一刻都不想让我在班里多待,签了通知书后就立马把我遣回教室收拾东西——不对,我显然已经不能再叫他“老师”了。不论是从我已经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来说,还是从我那微渺到几乎没有的三观,尊严,还有是那只剩一丁点的倔强。
“周锦瑟吧……哈哈,被休学了……”
“第一次见到被休学的学生呢。”
“我早就觉得她应该休学了。天天神经兮兮的,大夏天的还穿长袖,怕不是精神有问题吧……”
我顿了一下,继而加快了手上收拾的速度。听到同学们议论纷纷,念叨的都是我的名字,没来由的羞耻心蹭蹭的往上涨。
走出校门,背后校园的铁栅拦大门慢慢合并。我背着书包站在街上,一时间不知该去向何从。
家?那个地方,还能叫家吗……
(四)
我郁郁独行,在街上慢慢踱步着。天刚蒙蒙亮,雾气氤氲。连老天也不肯给我一丝安慰吗!
“我在清晨的路上 我被谁遗忘,我在深夜里旅行 谁被我遗忘。”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市中心。宽敞而空无一人的道路旁, 市图书馆在空地上朝我打招呼,谴责我这时候为什么不在学校早读,而是在街上乱逛。
标志性建筑物建造用地总是大方的。这里的建筑与我家那边矮小而密集的筒子楼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干净宽敞,落落大方,周边也没有高楼大厦。
看见馆大门的玻璃窗上,贴着标语——“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鬼神使差地迈步走了进去。
前台看见我——一个穿着破旧校服的学生,在清晨出现在图书馆里,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马上又收回了异样表情,转而向我微笑。
我回以笑容,走进了阅览室。
木质建筑特有的气味和书本的陈旧纸张的霉味,混杂着打印机墨水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腔。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放松,似乎连肩上的书包都变轻不少。一本本书在我眼见飞掠而过,财经,历史,注解,文学……
我扬手截住其中一本,是昆德拉的《玩笑》。
来不及找个位置坐下,我站在书柜前就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世人受乌托邦声音的诱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
“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之时,他们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
这话引得我深切思考,我不禁开口问道:
“一个人从诞生到陨落,原来只是一个玩笑吗?”
“……”
“所指世人,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如同地狱的世界里面吗?”
“……”
“那天堂又在何方呢?”
“……”
“谢谢你。”
书并不会说话。但它无言胜似有言。
“的确,宇宙那么宏大。一个小小的生物又算什么呢?也许就算是在史书上我们所铭记的那些伟人,于宇宙来说,都如同蝼蚁一般渺小。”我沉思道。
当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渐渐落入我手中,我才幡然醒悟,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了。小腿酸麻,诉讼着我的行为没有考虑到它。我连忙道歉,也不好意思再劳累它了。而是去前台办了一张借书证,把书带回了家。
我惊讶于纸张和笔墨有着怎样的魔力,竟能如此轻易的使我沉浸于一次元的文化,忘却一切烦恼。我享受看书时的放松,享受与书的对话。我放空了身心,抛下一切执念,甩掉所有烦恼。只有双眼随着意识进入冥想宇宙,连小腿酸痛到几近抽筋都可以忽略不计。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喜欢看书,而不仅仅是想要获取知识的一种渠道。
我沉浸在文化的仓里!
我悄悄溜回了家。家中空无一人。那个男人显然又不知道去哪个“富丽堂皇”的地方装大气,一掷千金了。我不忍想象他被各种陪酒小姐迷得晕头转向,被哄得梭哈,然后满盘皆输的滑稽景象。
但现时我已经不一样了,我似乎蜕变了。在以前,我总是无依无靠,明明与常人无异,却总活成一个受气包。但现在我仅仅只是有了一个精神依托,就变得有理想,有欲望,有追求,更像一个人。
如此,我便不多加理会。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沉浸在书里。
我将禁锢着我的躯壳抛弃,任灵魂漂浮在真空中。我与文字共舞,每每舒展双臂,轻扭腰胯都是知识的飞跃。我听见我的欢呼,从繁冗肉体下脱壳,在天穹中自由翱翔。人似乎处在半真半假的梦境中,从未如此放松。
而当尾页的“END”字眼撞进视线,我陡然惊醒。头脑和躯体再次连线,我又回到了现实。此刻心中竟生出了意犹未尽的滋味!若是以前的周锦瑟,肯定会连忙摇头否认,她绝不会想要看书的。
三天三夜。我几乎很少进食和睡眠,而是无时无刻的吸收书籍中的知识,补充精神食粮。被人小看的回忆让我对更多的知识有了几乎狂热一般的渴求,像沙漠中常年节水的徒步者突然到达了绿洲。这种感受令人沉醉。
而男人也没有回来过。我并不焦急,也不幸灾乐祸。我无法做到像书里面的爱国者那样大公无私,无法令自己不释前嫌。我不记恨他,也不代表愿意与他亲近。我们彼此,只能算是一个陌生人。
(五)
“后来冉·阿让改名换姓,化名马德兰,埋头工作,而命运也给了他机会……”
我在房中,总结着手中的《Les Misérables》一书前段。出租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蓬头垢面的男人打开我的房门,“小瑟……”
突然被打断,我显得很不耐。“干什么?”撇了男人一眼,我故作清高的不再去看他,继续研究手上的书籍。
“小瑟,爸爸有些困难,需要你的帮助……”他胶着片刻,开口。
“怎么,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就回来了?怎么不再有骨气一点,在外面继续逛啊,浪啊,赌啊!”
我厌恶他丑恶的嘴脸,满口谎言,祖父母还在时就抢他们的养老金,去世了就卖家里的东西,一有钱就在外面花天酒地,半生碌碌无为的本性。我还厌恶他一喝酒就打我,没东西可卖就逼迫我捡纸皮和塑料的两副面孔,假言假意。
他怎配得上父亲这个称呼!
我怒不可遏,“房子卖了,车子卖了,你又想卖什么?八百块一个月的出租房,还是从废品站捡的家具?”
他也急了,冲过来握住我的肩,“小瑟,我答应了他们……要不然他们就会剁掉我的手指!”
“答应了什么?”
“……就是让你去跟老板们玩玩,又不会怎么样……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
我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男人口中吐出来的言语,惊愕地摇头,狠狠甩掉了肩上的手。“所以,所有东西都卖完了,就开始卖我了是吗?”
“你凭什么?从小到大伴我的都是打骂,而我从未向你索求过任何东西。若不是因为你!懦夫!我妈怎么可能会离开我?你不配当我父亲!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人生,更没有权利支配我的身体!”
一时冲上头脑的热血慢慢冷却,我感到一阵眩晕,酸意冲上鼻腔,十几年来心中积攒的委屈一时间喷薄欲出。
男人着急辩解:“没有!小瑟,爸爸是因为爱你啊……不鞭策怎么成才……”
“呵——”我不愿再听那张嘴吐出的无稽之谈,未等他话音落下就打断,“爱?你想说父爱?是你的爱太廉价还是我太下贱,我还用不着犯那八辈子来享受!”
将心里话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吐完,我头也不回夺门而出,至于他的那些所谓老板要砍掉他的手指之类的威胁,与我何干?
……
跑出街区后我才发现,我的确无处可去,脚上还趿拉着小熊模样的拖鞋。思来想去,我现在能去的,也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工作日,人们都忙于颁布自己的生活。偌大的阅览室空无一人。同样我也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就好像我承包了整个图书馆一样,我能自由的翻阅每一本我想看的书,与这里成千上万个好友对话。
“你觉得人和神是怎样的关系呢?”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翰·福音》)
“可是圣经有不一样的见解。”
“他从高天使烈火进入我的骨头,克制了我。他布下网罗,绊我的脚,使我转回,他使我终日凄凉发昏。”(《圣经 耶利米哀歌》)
“那么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人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的忧愁呢?”
“人们互相蔑视,又互相奉承。人们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
(《沉思录》马克.奥勒留)
“我也觉得今日不甚开怀。”
“微行曳碧波,看尽满地疏雨,打团荷。”
……
相比于和人聊天,我甚至更喜欢与书为友。人嘴里吐出来的话,都不讨喜。
况且,也没有人和我聊天啊……
当我看的书越来越多,所积累的见识也越来越广。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义!我变得不屑于和人交谈,自恃高傲。
我用书为自己砌了一座书屋。矮矮的,小小的,只够我蜷缩在里面,但也足够了。旁人打不破,我出不去。我只愿与书为友,它能给我比在被窝里更踏实的安全感。用手抚过每一本书,《红与黑》,《口活》,《白夜行》,《城堡》……我与沉睡在历史光影长河的名家对话,王勃,钱钟书,卡夫卡……
我沉醉在自己的梦境,像一个怪物,疯子,又像天才。
(六)
另一边,来自太平洋的另一边的飞机呼啸降落在机场,长着标准东方人样貌的少年深呼了一口气,对出租车司机说道:“市第三实验高级中学。”
……
“什么?周锦瑟同学不在吗?”
“……前段时间就休学了,是吗?”
“好的,谢谢您。”
……
家中凌乱不堪,我在偏执疯狂的边缘挣扎。我所拥有满腹诗书,伶俐口齿,却说不出口,话语到了嘴边,磅礴欲出又被生生止住。在休与不休中,暴厌的情绪酝酿。我惊于内心的燥意,试图将自己浸在文字中,忘却那些不安。囫囵吞枣后却是无尽的空虚,那些我曾翻阅过无数次的书都不再熟悉。我不理解,明明书才是助我于水深火热,给予我一方天地的好友,我却觉得它才是害的我失语的罪魁祸首!
而现在,我只能狭居在小小书屋,就是融化了,也无人知晓。
陆华年敲了敲门,哪知那木门如此脆弱,竟然直接歪向一边,罢工了。无奈,他向屋内探头,“锦瑟,你在家吗?”
……
“锦瑟,你在家吗?”
我在混沌之中艰难睁眼,听到的是无比熟悉的声音。回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似乎是几年前远渡大洋彼岸学习的好友,抬头,却正好撞见陆华年诧异的眼神。
我张嘴说不出话,无助地捂住脸试图遮住我不堪的容貌。他惊于我的异样,狠心推散了我的书屋,并蹲下来意图抱住我。霎时间,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我瞬间僵住了,眼前是书页散落,分崩离析的景象,几近漫天散落的试卷和订正的纸屑。
陆华年蹲下身,有力的臂膀拥我入怀。我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从生前这副活生生的躯体上传来。那是不同于冰冷书页的温度,那是书籍所不能给我的!
“周锦瑟,你还好吗?”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的话语中却是满满的能溢出来的担忧。我张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类似于小哑巴那样的嗬嗬声。
“陆……陆华年……”我努力控制打饶的口舌,艰难的吐出他的名字。他松开手,惊喜的看着我……
他的眼眸是那么澄澈,我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看见我如同新生儿一样,我在复活。
他拉开窗帘,深冬的阳光依旧耀眼。自那敞开窗户趁虚而入的,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如出一辙温暖,对人无异的阳光。
行者,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