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什么?
物理老师说,光是能量和光子,有波粒二象性。
语文老师说,光是梦想,是希望,是一切的正面。
政治老师说,光就是哲学和思想,是智慧的结晶。
她说:
美就是光。
和任何标准答案都不一样。
可惜她身在小城,想通过画研究光和影的变幻交错简直是痴人说梦。单是无师可寻,便粉碎了她的光。
小城没有大艺术家,没有小艺术者,小城里根本就没有艺术和欣赏艺术的人。小城里只有公务员和教师这样的人。而他们的影子,全都体面地在阳光下行走。
所以,为什么没有人和我一样呢?
我是光的对立面吗?
那么,我是影子?
她只好自学,定下一段宏伟的计划:先学素描漫画,油粉水彩,再上水墨丹青。然后去周游世界去临摹速写。她认定她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
但小城不允许她这样做。
小城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特色就是教育,能造出一千个一模一样的学生而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她也要沿袭这传统。
初中,她便停了油画课。
现在我是名副其实的影子了,浑浑噩噩的。
但是,没有光的影子怎么会存在呢?
那些静止的激越的模糊的清明的景象,就像影子时不时地冒进光里去,断路般燃烧在她的脑海。
天使抽开双翼,自崖边坠落:画家栖身的树枝影影绰绰,一片飘然的翎羽闪耀着太阳般曜目的光辉,绿草碣石的崖面,每一个指节都斥发着力量的天使,万仞之下最深最静的湖泊。这些图层插在悬崖和翅翼的纵向结构中,整个构图如耸入云宵的尖塔,寂冷且孤傲。
这些完整到单独的画面时不时照进她的心扉,在一个阳光极亮的午后,在一个只有影子的孤独的夜晚,在她合上眼睛的时候。
后来,她开始发表作品。
半圈三维的景致,极目冰蓝银灰,风雪侵骨寒。疾风清凉沁骨,劲草韧颀苍翠。镜湖里泡着的是渗着气泡的苍蓝。一切都是萃过的色彩。近处有磨砂的粗粝,远处有金属般的坚硬。
然而,画撒下去,像石沉大海,找不到光,找不到茫茫人海中与她契合的灵魂。
她也知道人的本性是孤独,影子才是我们唯一的守护。越伟大越孤独,越聪明越孤独,活得越像一个人,就越孤独。
生活就是漫漫长夜。白夜里她追寻光,她画,她找,她找人间的知音,她找梦里的光。暗夜里她躺在柔软的天鹅绒上,感觉到空荡荡的天花板。有什么在四肢百骇里激荡,那是孤独如影随形;那是光,被世人称为天才的东西。
她脑子里蓄满了的想象,一只只扑棱欲飞,她却无力喷薄过于固定的色彩。
她决定让别人来为她作画。随便画成什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要色差。
色差就是影子。
她的画也是影子。她的想象的影子。
画家R称之为“光的影子”。
R就是影子。
R是空水老人的弟子。没有老师的细腻空灵,年轻画家R的画粗放洒脱,就像他的人一样狂放恣意,也因此声名狼藉。
空水老人为她画了一幅岩彩画。在完工之前,它曾过早地暴露在R的面前:画上的人一头银发,却闪着霁雪初晴的光泽。撇开那噬骨的孤独,画中灵魂的影子几乎可以与光明的灵魂本身媲美了。
年轻的画家R凝视着这幅画,沉默了很久很久。
生平第一次,他认同了老师的作画理念,而不是仅仅认同他的技法。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注入他的双手。
他觉得这是空水老人最好的作品。
可惜,画未完成,空水老人便仙逝了。
R遵循遗嘱接过老师的遗作,没过多久R就完成了任务,快到让人怀疑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健康的代价。
R迫不及待地要举办展览。
然而人们很做作,决定等到空水老人诞辰72周年,举行盛大的展览。那时人们很富裕,寿命也长,满会为一个无意义的日子虚掷等待。
然而R冷笑一声,不予理会。
最终是她投资,使画展如期举行。
这时人们急不可耐。R却不急不徐。他缓缓扯下酒红的帷幕,十几幅岩彩,都是面目全非的模样,涂抹着浓艳的黑紫蓝红,暗黑的色泽并不暗淡,也不污浊。
珍品被毁掉了,遗嘱被背叛了,人们大声咒骂着,痛心疾首,只有她默然不语。
在她眼里,面前光晕诡秘的黑洞在暗暗转动。正对着她那一幅像只深邃的眼瞳,要以巨大的引力吸出她的灵魂。
墙上的画忽然变了顺序。还是那些黑乎乎的影子,可其中迷茫的光影连在一起,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人们屏住呼吸,想起《球状闪电》中那个宏观原子组成的头颅,银河系那么大的水晶般的头颅,就像画中的女人。
不过这是由纯粹的混沌和黑暗组成的头颅。
她看见R凝视着她,放声大笑。他们分不清彼此是现实中那个风光无限的名人,还是画中孤独的影子。也分不清自己要找的是光还是影子。
R说,画的尽头就是你的眼睛,中间是光的影子,就像人的影子映在眼睛里一样,只是这么远看不清。
这时候R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除了她没人敢走近那个奇点去瞻仰遗容,他们“满溢着光明的心灵,惧怕哪怕一丝阴影”。
她走上前去,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光,可是她知道,两个眼睛叠在一起,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光点,那是影子的光。
就像她眼中的泪光,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