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的边缘再向外行走,色彩就显得单调了些,像是生长在灰色的毛毯上,表达地更加委婉。在这样的地方,人,对世界的改造作用就小得多,愿望或许也少了,睁眼是这片土地,闭眼还是这片土地。
阳光未被拦截地倾洒在田野上。洒到了庄稼上,便成了影子。庄稼的影子密密地交叠,错落地堆积,进而化成了平面上宛转的深灰色染料,藏匿在作物的腰杆下默默无语,只等着被人收割去。地上的人稀稀少少,被遮挡地快看不见了,他们的影子和庄稼融解在一起,只随着风动。风中带着点尘土的味道,连看起来也是迷迷蒙蒙的,那是车子颠簸着扬起的。也许就是那辆半掉了漆的三轮,里面也脏兮兮的,若是仔细闻来,还有点甜甜的味,大抵是刚运过水果的车。张老师正坐在那车上呢。
“老伯,这里可有会跳舞的人?”开车的老伯皱起了眉头,整个脸似乎都缩在那一团解不开的褶皱里。“跳舞?”似乎是想了一番,他忽然把脸由舒张开了,“。。。就都会跳咯!”“什么?”张老师没听清老伯的话,老伯没听见张老师的话,声音都在风中打个旋,也许会变成鸟儿耳朵里的几声啼叫,然后就渐渐散去,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再被带回他们的耳边。
张老师是被省舞蹈团派到乡间“采风”的。
酒喝到满面通红就唱起歌来,团团围定烤着火就跳起舞来,那样热情好客的村民形象在张老师的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了。而他眼前的只是一个以农业为生的小村庄,一说是朴质,一说是粗陋,还没熬到几百年流传的辉煌文化,也没来得及普及载歌载舞的欢庆传统,人们就被一股脑地丢进地里干活了。流动的空气里载着的是成熟的香气,不是明朗的歌声;村民的手上握紧的是镰刀,不是舞伴的灵巧纤手。他们的手上只是土、是茧、是疤痕,是污浊、是操劳、是痛。
村长也下田地去了,张老师驻足在村长的办公室前。没有电影里掌声的热烈,仪式的隆重,笑面的洋溢,只有一扇紧锁的门迎接他的到来。弯着腰,他透过玻璃看到房间里一幅装裱的毛笔字:“喜看稻菽千重浪”,被透进的日光染地发亮,窗外的田野随即撞进他的眼,倒是和这字照应的很。张老师踱步离开了办公室所在的破旧小楼,只有郁闷——是他的眼神愚笨,还是他们的生活只有耕作,何谈艺术?他敲开一扇扇家门寻求答案。每一秒很快成为回忆,漫无目的地寻找只换来无数句“不会跳舞。”,和顺着血液流向全身的疲惫。眺望着远方,他叹息着思索起来。
秋天来得温和,沉静的态度却浸润了风景。小楼门口,大黄狗悠闲地一坐就是一下午,似是老人已迟暮,眼不动,眼里的山不动,心里的山不动。张老师看着大黄狗,“真可惜,也是一个不会跳舞的。”狗随着声响扭过头,影子也随之一动。张老师盯着狗的影子,恍然间又改口了,“或者,你也许是会跳舞的罢。”
张老师后来解释道,他喜欢书而不是电影,喜欢钢琴曲而不是流行歌,就像他不喜欢眼前景色的直白,而着迷于影子的不确定性。当他看到大黄狗的本体,就知道大黄狗不会跳舞,只会傻傻地坐着。可当他看到那模糊的影子,就想,也许大黄狗的眼睛在跳舞,眼里的世界在跳舞,它或许看得到微尘的碰撞、野草的疯长、蝗虫肆意地欢蹈,都在人耳无法识别的声波里纵情喜悦。影子后的世界是那样的变化莫测、深邃迷人,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无限想象与可能。也只有在影子里,他才看到了本真的样子。
可有光便成影,他要找的影子又在哪里。
回答被风卷来,“在田野里就都会跳咯!”还挺耳熟的,大概由于这风是在他心里吹的。张老师于是就站起来,走到田野里去。他只盯着地上的影子。如果抬了头,他就只看得到“收割的人们”;而低下头,他才能看到人与自然的共舞。
他于是看到了。那是村民的“舞”。
人影和稻影是混杂在一起的,由于地面的坑坑洼洼,已经不清楚。但看得见人影一下下地发力,截断连片的灰色,像武术里的每个出手一样斩破风云;手上的长条在上方划过,落得不远,像芭蕾里每个舞姿一般延伸拉长;快而稳地重复,狠而准地向前,像古典舞中每个抬腿一般精巧利落。
可张老师不尽浅薄,他会把每一个“像”的句子都删除——他们的舞蹈未受体统的束缚,也不属于任何舞种,那是一种只会在田野地上显现出来的图景。没有泥土的粗糙,没有阳光的狂热,没有风的滋养,便看不见;没有鸟的飞翔增添的灵动,没有人的肌肉分明注入的力量,没有内心对土地深沉的依赖与归属,便不好看。
张老师说,他采不走这样的舞蹈,因为它只属于这片土地,只属于这幕影子,只属于这群生长在土地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