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光格外耀眼,走在路上,影子只得缩卷在我脚底,可怜得几乎要被一旁妈妈的影子整个吞没。
忽然想起小时候从钢琴课回来的路上,妈妈正是这么踩住我的影子的——在老师表扬我后,和我玩着影子游戏。一句简短的称赞,一局原始的游戏,最简单也最快乐。
可是突然地,踩影子的玩乐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压力。手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宽阔,在别人大掌轻轻一跨就能飞跃八度甚至十度的鸿沟之时,我却只能担着拉伸的痛苦,更不必说格子与线的世界愈发绕得我头昏眼花。我常常问自己:我真的想学琴吗?可是连思考的时间也是奢侈的——“你看,她又在你们群里打卡了,你呢?”“哎呀,他八级都过了,你要抓紧啊。”“怎么还不去练琴?”妈妈的话总是连珠炮般向我轰炸,我只好仓皇抱起琴谱,在高低音谱号之间四处逃窜。
妈妈的所有要求似乎都压在了我身上,仿佛我就应该活成整天扑在琴上的样子。也难怪,毕竟她有个钢琴梦,连名字里都有一个“琴”。公公婆婆取这“琴”字,就是希望她会弹琴。可惜他们打渔为生,贫寒一辈子,供她读书都勉强,更别说弹琴了。遗憾就这样扎根,悄悄开花结果。而我是花间的影子,是那颗酸涩的果实。于是我刚能坐上琴凳,就被抱去了补习班。妈妈还花大价钱在家里购置了一台钢琴,每天跟在我后面催着我,满心期望我成为她想象中的样子,仿佛学琴的是她不是我。
我总是活在她的影子下。
所以大家总说我很像她,尽管我并不愿意承认。可琴谱上轻重缓急的标注、练习完写下的感受……每一个小细节都分明昭示着我,妈妈的认真执着确实渗透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习惯成了我考取十级的帮手。拿到证书的那一刻,正午的阳光都变得明媚,天空一碧如洗。像是终于完成某个任务般,我感到一身轻,仿佛下一刻就能化出一双翅膀,飞到一望无际的蓝天里去。
我不再弹琴。
破例是五年后,我和同学谈起音乐,聊到兴头突发奇想,谋划着在晚会上合奏一曲。
掀开琴盖的那一刻,一种久违的兴奋感涌上心头。前几个音符还颤颤巍巍,滑到后面竟越发顺畅,几年前那个女孩重新坐回了琴凳上。我开始搜集琴谱,托妈妈打印,有空就泡在琴房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学业更加繁忙,我在钢琴上花的时间却比以往更多。抛开考级的束缚,我对钢琴的热爱才真正浮现,纯粹而明亮。五指张开至最大,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在余晖中忘记了曾经的压抑与疼痛,在暖黄色的海洋里被音符治愈。
登台表演的那天,妈妈坐在台下,像无数次在家中练习时那样。妈妈严苛的要求与考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影随形,带来沉闷的痛苦,但所有的这些都在此刻化作深厚的积淀,在卡农的旋律里吐出柔柔情思,所谓厚积薄发,大抵如此。
回家路上我和妈妈并肩走着,风卷浮云,地上我们两人的影子晃呀晃,望着脚下的影子我忽然想起了很多。我顺着影子一路追寻,终于遇见了光——原来它一直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