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果子是清贫人家里长大的孩子,自小爱作画。果子的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个个能走路后就成了下地干活的好手。唯有果子,只要不是农忙时节,便可以被允许揣着几支毛笔和颜料,独自坐在池边,照着那野花在纸上勾勒涂抹。
果子有这样的特权,得亏他有个开明又疼他的爹,还有他那颇为争气的天资。果子大些,家里花了好些力气,把他送到当地的名家那儿当徒弟。还没半年,名家就把果子送回家:“他爹,他娘,你们这孩子,我教不了!”
果子淳朴的娘吓了一跳,忙拽住名家的手:“怎么了大师,幺儿不听话,教训就是了!”
名家摆摆手:“这孩子再学几日,我都该拜他为师了!”
这话把果子的爹又吓了一跳。思忖良久,果子的爹开口:“大师,别说这话让这孩子心飘了。我们也不求把他培养成大家,就恳请让他一直跟在您身边,学成个本领,混口饭吃罢!”
名家终究是把果子带走了。到了学处,名家郑重其事地搬出一个箱子,把果子叫到跟前,一边开锁,一边耳语:“徒儿,我教不了你多少了。但山外有山,比我高明的大家千千万。我这有一位高人的作品,是我好些年前偶然得到的。你照着他的画,细细观摩,学他的技法,等明年天暖和了,你自己去找他拜师吧!”说罢,在桌上铺开几幅山水花鸟图。画中那磅礴的墨山,似乎就要巍巍峨峨地从纸上顶起来;几只玲珑的俊鸟也欲振翅扑起,落在开着欲滴的红杏的高枝上。果子的眼睛都直了,是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宣纸的左下角提着潇洒的名:徐州邳县赵墨生。
从此果子好似入了魔,整日捧着赵先生的画翻来覆去地观察。每一抹笔触,每一处着墨都细细地看,痴痴地赏,牢牢地记,然后铺开宣纸照葫芦画瓢。可每一次,果子都羞于将自己的画与赵先生的放在一张桌案上,仿佛只要放在一起,窗外的阳光就会自觉地识货地洒在正品上,把仿的那幅衬地无比暗淡。于是又撕毁自己的烂作,继续捧起杰作,恨不得能钻进画中的世界去,一探究竟是怎样的生机与景致。
果子之前好像从未那么热切地探索与追求过哪位画家的作品。没错,在他的心中,赵先生的画才是画,其他的都差了那么一点。每当合眼入睡,果子都感到眼前有一束神圣的光,耳边是画卷翻飞的声音。光芒散去,果子看见远处端坐着一位神采奕奕的神仙,正提着修长的毛笔,在面前的白宣纸上尽情挥墨。果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奔去,追去,只扫一眼,他便从纸上那再也熟悉不过的画作中,知晓了眼前这位的身份!
果子刚想跪下拜师,就惊醒了。胸口怦怦的心跳声充斥着他的耳道,他忙坐起身来,再从床下抽出那几幅作品,定定地望着出神。
盼望着,天终于暖和了。果子的画技几个月来又涨了不少,名家也放心地让他独自一人出门了。果子草草装了几袋干粮,一些零钱和一堆作画工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幅几个月以来临摹得最多的,赵先生的荷花图捧在怀里,和师父告了别。
年少的果子,此刻正怀揣着他的希望,向远处追去。一路向北。
果子不知走了多久,问了多少路,才渐渐地把耳边的吴侬软语,换成了他有些听不懂的北方话。此时的北方依然有些寒冷,尤其是清晨和夜晚,果子都被瑟瑟的风吹着发抖。有些疲惫时的中午,果子便找处酒家,要上一碗温酒,一碟小菜,然后在桌上铺开宣纸,照着赵先生的画继续临摹——为了保证自己的画技不会退步,也为了拿到夜市上卖些钱来当作路费。于是这一带夜晚的集市里,你可能会看见清秀的果子,蹲在五光十色的灯笼下,满眼期待地望着行人。面前铺着画。画技见长,果子的临摹又攀上了一个高阶,稍懂行的人,都会停下来多端详一会,然后望着眼前的这小子,想起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家来。稍大方的,爽快的,就会拿下果子的作品,因此果子几乎每天中午临的作品,当天晚上就能换些钱来,一直支持他继续寻找赵先生的住处。
果子突然想起当年爹爹跟师父说的话:“能混口饭吃就罢!”他已经做到了,这让他有些得意。但是他并不觉得满足,他刘果子,似乎就应该是为了作画而生,而不是为了生活去作画。至少短期内,在他找到赵先生前,他不会停下他的脚步。
天气渐热了,果子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减少,轻盈了许多。这似乎使他加快了脚步。于是这天,用他摸索着学来的简短几句徐州话,他成功确认了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赵先生的故乡邳县。邳县不算特别大,但人口极多。果子站在乡间的小路上,问了几个正在干活的女人是否知道赵先生。几个女人面面相觑,让果子有些沮丧,于是便打算继续前行。这时,其中一个女人大声叫住了果子,操着一口纯正的邳县方言:“你说的人俺听过,可不是城西那位大画家嘛!小老弟,你嘛(赶快)去,学成个手艺,给俺这些粗人画个画欣赏欣赏。”
听完女人的指路,果子欣喜若狂,顿觉这些天来的辛苦都值得了。道谢后,马不停蹄地往城西赶去。
到了城西天色已晚了。果子很快找人打听到了赵先生的大致住处。接着想了想,自己晚上去拜师,恐怕有些不妥。不如今晚休息一夜,明天一大早勤勤恳恳地去赵先生的住处,也展示展示自己的诚心。果子找了个旅店,将行李存放下,缓缓地舒了口气。不久走下楼,想着去夜市上再卖几幅作品,换些钱,明天买些礼物带去拜师。
来到夜市,果子找了块显眼又干净的地,将自己的作品一一铺陈。很快便吸引了不少当地人围在画前。果子有些激动,他想当地人对赵先生的作品再熟悉不过了,一定能看出自己正是学习着赵先生的技法作的画,也能卖出些好价钱。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果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小孩画画不丑啊!是跟赵先生学的吧!”果子一听到赵先生三个字,顿时一惊,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不是不是,啊,我是自己学...我特别崇拜他!”
听了果子天真又稚嫩的吴音,市民们哈哈大笑。有人追问:“小孩儿不是本地人吧!怎么到这儿来卖画?”
果子站起身来,有些羞涩地面向提问的人,小声说道:“我想来找赵先生!拜赵先生为
师!”人群中又是一阵笑声,也伴随着一些惊讶的声音。果子稍有些不知所措。
人群中的声音好像戛然而止。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位高大的老人,当他走过时,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有的拽拽旁边同伴的衣袖,指指老人,嘀咕着什么。老人旁边的人自觉地让开了道。果子也望着老人,想着他会不会买下自己所有的画。老人走到果子前,慢慢蹲下,一双大手在果子的画上抚着,脸上的神情很微妙,不时微微点头。过了一会抬起头,和蔼可亲的脸上绽出慈祥的笑容:“小孩儿,我也爱画画,跟爷爷一块画幅荷花图吧!”果子愣住了。人群中发出了惊呼的声音,伴随着拍手与起哄。果子连忙点头答应,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欣喜,心想现场大展奇才,也练练手,好明天拜师时给赵先生展示自己的水平。
案上铺开宣纸。果子踮起脚,把住笔,蘸了蘸颜料,不紧不慢地画起来。周围的人都望着眼前这位小天才的作画阵仗,似乎真有大家的风范呢!那位老人双手背在后面,垂着头,面带笑意地望着果子作画。果子把叶子画完,就让开了。老人搬来椅子,坐在案前,大手牢牢把住毛笔,在纸上挥洒起来。旁边很快响起了掌声与喝彩,果子痴痴地盯着老人笔下的荷花,就那样悄然地绽放在这夏夜徐风中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当他抹完最后一笔粉,又拿过一支墨笔,在宣纸的左下角潇洒地写下:徐州邳县 赵墨生 与小徒弟——
写到这儿赵先生大手一伸,拉过一边已经呆住的果子,亲切地问道:“小徒弟,写下你的大名吧!你不是,要拜我为师吗?”
世间所有的惊喜在这一刻统统冲向果子的心脏,这一刻他只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而这一刻他终于像梦中一样与眼前这位老人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