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平凡至極的睡蓮,在這一百多年間,我已經不知道「重生」多少遍了,由種子變成一朵亭亭玉立的睡蓮,又由睡蓮變回毫不起眼的種子。但我從沒有忘記那個賦予了我生命的人,那個用自己的光把我照亮的追光者—莫奈。
說起莫奈,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會聯想到我,本平平無奇的一池水蓮在他所散發的光芒下成為了為人熟知的一幅名畫。不,他是光還是影,我也說不清楚。他對光影的理解和描繪成就了我,但我至今想不通他到底是光還是影。
1897年的夏天,我第一次看到莫奈拿著他的作畫工具過來我身邊。顏料、筆、畫布、畫架一樣不少,但這時他卻說:「還少了一樣東西。」我心中充滿疑惑,新生的我並不知道他在等那束屬於他的光。是啊,他這個追光者又怎麼會在沒有陽光的情況下作畫呢?
莫奈曾經說過「太陽落下得那麼快,我追不上它。」對他而言,光才是畫中的主角,沒有光就沒有色彩,我想這便是他總是孳孳不倦地去捕捉大自然色彩和光線的原因吧。在他漫長的人生中,繪畫、創作佔了許多時間,但他卻用了更多時間去追光,追著追著,他好像成為了一個影子,無時無刻、每時每刻都緊跟在光的後面。《日出·印象》、《魯昂大教堂》系列、《花園中的女人》無一不是在描繪他對光、影、色彩的理解,沒想到今天我也有機會成為他筆下的作品。
年輕的時候,他總喜歡和友人到戶外寫生捕捉光,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光是千變萬化、瞬息萬變的,但莫奈的油畫卻是很難乾的,因此畫畫進度總是停滯不前、甚至會用上好幾個月去完成一幅作品。他為了讓自己的畫筆跟上這一眨眼就會變的光,發明了「追光大法」。從此以後,每次去寫生他都會抬著十幾個畫架,把它們一字排開同時作畫,抬頭看到光線變了就跑去畫另外一幅。
他就這樣一直追一直追,用自己一生的時間用畫筆和眼睛留下了光,卻因此失去了一個畫家最重要的東西—視力。長年累月地追著光的後果就是白內障,我無法想像對於一個一生都在追求光,追求色彩的畫家而言,失去視力到底是多麼大的打擊。他一直所追尋的那束光也沒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眷顧他、為他照亮前路。
在莫奈剛開始走上畫家之路時,人們對他的畫罵聲一片,「要線條沒線條要細節沒細節」、「毛坯的糊牆紙也比這海景完整」、「這是對美和真實的否定,只是一種印象」,甚至有比這些更難聽、更惡毒的評價和攻擊,他的畫無法進入主流審美的眼,無法在任何高大上的美術院開展覽。這束光甚至把他的眼睛都帶走了。但他沒有放棄,一直在堅持畫畫,還走到了花園來,把我當成了他下一幅畫的主角。他在1897年至1926年這29年中,以《睡蓮》為名的作品就有181幅,再加上其他和睡蓮相關的畫作,如《日本橋》系列、《柳下的睡蓮》等更是多達250多幅!
他所追尋的那束光從來沒有熄滅過,那束光不單單照在了他的臉上,還照到了他的心裏。那束光是夢想?是憧憬?還是世間一切美好的縮影?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那束光是他作畫的動力。他的一生都在跟光和色彩作伴,這個追光者留不住光,卻把光的美緊緊的握在了自己手中,使其成為了永恆。光與影,誰說二者一定是對立的?光和影是一個共同體,彼此不可分離。影子只不過是光的另外一種表達形式,是另一個世界的光。莫奈這個影子一生都在追光,但如今在藝術的領域,誰又會否定莫奈是一束燦爛炳煥的光呢?在莫奈的世界,他追光;在現今的世界,我們追他。知道我為什麼叫睡蓮嗎?這是因為在太陽升起之時,我便會緩緩把頭抬起,開出萬紫千紅的花朵。我向陽而生,而莫奈就是我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