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沉沉的。冬天的浓云笼盖在渡口,酝酿着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河岸的枯枝明显被火烧过,在呼啸的北风中摩戛有声。
呼……
呼……
什么其他声音都没有。
怎么会有呢。我站在一具尸体的膀子上,碎肉嵌在骨头里,已经硬邦邦的了。这膀子上青布印着的“八路”字样,下面压着挎包。而那长期营养不良的青紫面庞,与雪地上散躺着的其他人,并无二致。
这是位指挥官啊,怎么会这么瘦呢?我疑虑地想着。
模糊地,远方的山冈上好像走来两个影子。我甫一看清,赶快飞到一棵破树底下。战场上的人肚里没食,手里有枪,而我这黑黑胖胖的身躯,行走起来非常的缓慢。
那是一人一马。走得很慢,两个互相倚靠着,艰难地走着,但终归是向前走。要是一条烂树枝砸在他们头上,肯定就能砸倒了。可是一会儿,分明有树枝砸在了战士头上,他摇晃了一下,还是趔趄着往前走。
我看他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威胁,就大摇大摆地飞出来,继续蹦跳到那位指挥官身上。谁知道那战士一看有响动,朝这边急奔了几步,就在指挥官的前面啪嗒一声跪了下来。
我吓得往后一跳,站到安全的高坡上,安静地听着他哭。
他的声音粗哑而悲痛,却又充满了浑厚的力量,好像没有养分的巨树,一下雨便能成荫。
他冲过去,抱着那残破不全的躯体,小声地哭着,叨念着。
他说着一些属于春天和夏天的往事,说这具残破的尸体,曾经把受尽地主恶霸欺凌的他破格招入队伍,又曾经在他击倒一个黄哔叽夹克带樱花肩章的鬼子后,奖励他一坛十年陈的家乡酒。
他说他们曾经一起,穿着同样蓝布的军衣,走过苦寒的山道,唱过动人的革命歌曲,看着众人手举的火炬,在深黑的空色里熠熠闪亮。
说到这儿,他抬起眼睛。看到他那双透亮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个大激灵。那是只有鹰隼具有的,犀利而敏锐的眼神。
突然,他转转头,十分气愤地,朝着高坡上安坐着的我发起火来了:
“你这乌鸦……你……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就不能少叫两声……为团长多少……多少唱两句丧吗……他躺在这儿……还能跑了吗……”
他说着骂着,好像要来打我,可没走几步,终于跌倒了。那匹马打着无力的喷鼻,过来搀扶他,衔着他的臂,可最后也和他歪倒在一起。
我本来挺怕他把他们团长——我的晚饭——拖走,看他歪倒了,便一直静静地望着他,撇撇嘴。朝一只乌鸦发火,他简直是无来由。
这个渡口早已没有船行,只剩荒落的芦苇,遮掩着河流缓慢流淌。穿这身蓝军服的士卒,开始一路败退,但当打到这片河岸时,就变得不再容易被击溃。河水红了三回,阵法摆了四次,虽然损兵折将,他们终究是像游鱼穿过芦苇掩蔽的河流,悄无声息地脱出包围圈了。
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战士,我觉得他与这片河岸上百十具森森的骨骸,并无二致。也许没多久,他就会成为其中之一,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所代表的那一方,即使甩下这样多的骨骸,最终也似乎能占领整个群山。
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炬火与光明,那样坚定,那样灿烂。
我望着战士,他还在哭。大概是哭累了,只有铁锈色的面庞,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他的马攲斜了头颅,和他靠在一处。河水依然静静地流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搓起一棵芦苇,嚼吧嚼吧,眼睛看着苍茫的远方。
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给他的马儿一点温暖,他说起体己话儿来了:
“这块地,要在我老家种,就可以收庄稼啦。”
“春天的谷堆,老马,你看过么?呵,那可摞得有几人高,就那一垛儿收的谷子,全村人都吃不完……”
“可这现在可没法种粮啦。你说,日本鬼子一来,咱们可吃啥呢?咱两岸的庄稼汉们,不听话就是个死……咱大部队么……吃草根树皮……苦就苦点……总还是有希望……”
“啥时候可以回家呢?哦,现在咱的家……还在鬼子手上呢……”
我听着他的话,想着他的家乡,想着战士们话语中,那个山清水秀、清幽明净的家乡。
“可是,我不想现在回家……”那战士的鼻头,突然不抽了,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一样的声响,“我得想着撑到那一天,把鬼子从咱中国赶出去,咱们重新挺直脖子,站在咱们的土地上,”
“想着我得在纪念会上,敬咱们团长在天之灵一杯酒,还他当年招我入伍的恩。”
“想着咱贫苦人做主啦,做这国家的主人!咱们共产党人。”
他的眼睛,长期辗转而血丝密布的眼睛,几乎要迸裂开来,爆出野火燎原的那种光亮。
他的马伸直脖子,蹭着他,表示发自内心的同意。
“走吧,老马……带上咱们团长的嘱托,咱们的希望,走,咱们去延安!”
夜幕徐徐降了下来。
深冬的风渐渐紧了。最后一段残枝,也“吱呀”垮到树干的底端。
这古渡口前的河流,依旧静静地安然流过。
大雪要降下来了。
呼……
呼……
什么其他声音也没有。
我飞到了树梢上,看到远处的山冈上,有一束熠熠的炬火,有耀眼的光亮,在闪动,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