皴擦点染,画有那么多技法;山水印象,画有那么多派别。一条条路无限延伸,通向未知——可路是走出来的。陈云坚信,自成一派非圣人所独有,如果非要说圣人才能把握一字千金的权利,邂逅一生的真诚,那每个人,都需成为自己的圣人。
陈云就是自己的圣人。一只炭笔,一面粗糙的指腹,勾勒出他心灵沉醉已久的轮廓。陈云每被人讥诮,就只是淡然一笑,有人看不惯他的从容,请来了当地美术馆的大师。据说此人五岁能仿齐老,七岁能摹梵高,如今年逾古稀,熟知各大画派,出手便是某名家的缩影。大师捻了捻胡须,怒斥陈云为画毫无章法,如同作文章一派胡言,不可理喻。
无数夜晚行于寂寂,他无视流于孤身的踽踽独行,看向更遥远的天边。月轮明朗,月辉倾洒,原来心中有光的人,便不会迷失于漆黑黯淡。
他行到柳家村,放眼三十里,野花农物,田篱绕墙。炭笔在他指间旋了半个圈,却似人生走了半轮,所见之景,其内在为何了然于胸。乡味淳朴,却宛如秾艳画作,展现极致绚丽——那是真诚之美,历历不见浮尘。
陈云沉吟片刻,提笔而化,循着自己的独创技法,画时情愫融于笔尖,随笔的律动缓缓流泻。黑瓦白墙,浸入风霜,田间小路,道分几行。村里人听说来了画家,纷纷出了门来看,八十岁的老妪也抵不住好奇,拄了拐杖,摇摇晃晃走出来。柳家村上无乡府,下无学堂,村里人不识字,更不识画。
他们把陈云叫作大画家,他们把大画家领到村后,得以见到全村之庇佑。村后无杂草,花开满地,鸟若莺啼,平平古寺绵延几里,乍一看恍若断垣残壁,隐隐有坍塌之势。陈云凝眸几刻,解下行囊。他席地而坐,画板倚在斜起的腿上,乡间野花围伺身旁。潦草随性的铺陈是一整幅画的开场白,笔尖蹭过寺檐,细细描形,反复回涂,檐角俏皮,风铃微颤;笔侧铺起横廊,大片涂抹,偶有细纹,板砖斑驳,青苔微显;一寸寸叠起细瓦,描出沟壑,瓦色乌黑,层层密布;连续排线,时缓时急,炭黑挑起瓦间芦花,交错斜倚,独成风景……可古寺黯淡,石柱裂隙,尘埃满地,满目疮痍,村人不会理,壁画飞天似落地。寺中角落阴暗潮湿,墙壁仿若黑夜的目视。陈云轻锁眉头,思绪飞动,恍然间灵光闪过,他提手,用橡皮擦破画中墙宇,引入微光,光自罅隙涌入,击碎喑哑,以音籁之姿冲破闭塞的沉闷,不断地绽放,在落地的伊始驱散黑暗与阴霾。陈云目光闪动,他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再一次显现出曼妙的影迹!指腹轻韵,霎时间古寺亮如白昼。
揭开闭塞,露出真诚,它本就该是人间一抹亮色,一抹暖光。
氤氲尘埃的明明一抹日光在寺中留下一地温柔质朴,恰似村里的人。
陈云托着画,村里人争相来看,他们或许不懂其中的用笔,却都发自内心地夸赞。八十老妪俯下身去看,佝偻又佝偻,她伸出一片布满褶皱的指节,自然蜷起,碰了碰画,哑声道:“我村里头啥都没有,就这一个庙……它就该是这么亮堂……”她哭起来,没啥声儿,昏黄的眼眸附上一层厚重的水雾,苍老的脊背发着颤。
画家走了,留下了画。画被挂在村里最醒目的位置,像一道明晃晃的光。
两年后,这幅画被收于国家美术馆。画以蒙尘,但柳家村那曾经破败不堪,灰落满屋的古寺却已被烙下永远明媚的春光。沧桑,却坚固;满面风尘,却屹立不倒。村民们说,大画家在画中留下的那抹光,把全村都照亮了。
记者采访陈云的时候问他技法,问他画派,更是问询师出谁家。陈云淡然笑道:“自成一派。”
从来笔下诞生的东西,唯有情感的流泻,才是它落于纸上的本真。从来一辈子不愿追寻的人,哪怕羽化登仙,也只是圣人的仿品。追寻,才有邂逅光的机遇,梦想,邂逅于追寻真诚的路上。
陈云,他是自己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