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曳的灯光飘曳在飘曳的纱之外,游进如水的夜凉,像是飘曳的水中的莲。窗棂投出火的亮,扑进影子织成的网里。夜里再看这条路,总感觉跟那许多年前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合上日记,颤着手放下眼镜。孩子们都睡熟了。一如那许多年以前,也是在孩子们睡熟了之后,自己才走进这当时还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来的。
她记得那天晚上哄完孩子,她照常提着灯走进那房间。按照道理她本不该多去打扰他的工作的。可那天也许是太好的夏夜了吧...不知为何她甚至没有敲门就走到了他的身后。他在写什么。他是个好笔头。当年他家里很穷---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家。他从另一个海边的城市来,所拥有的只有他故乡的人因为希望这孩子能有点前途而资助他上了大学的一点生活费。剩下的都是政府帮付的。毕竟他是孤儿。后来他跟自己求婚了。当时她大概没想到关于钱的问题吧 ,毕竟那些话语是多么动听,而他的眼睛又是多么真挚呢---自己的父亲也应该是被他的才华所打动,才同意这个穷小子几乎是以入赘的方式娶了自己。她可太熟悉那耸动的肩膀了----他刚得到这个社会赏识的时候;他刚成家想要干出一番天地的时候;他渐渐不再年轻却拖着疲惫的身子依旧日夜不休坐在桌前的时候....和那唯一的一夜,他坐在这桌前哀悼啜泣的时候。那肩膀在那木桌和窗前跟着火的节拍起舞,仿佛是陷入疯狂的音乐盒,不知道停下,永远颠簸在那节奏里,烛光投进窗外的黑暗---他不喜欢在晚上关窗户。
她当然想过自己这样算什么。虽说娶了名门的小姐,但他的成就毫不逊色。她至今还记得多年前每当丈夫有郁闷在心中难言之时,她能做的只有安静聆听,然后希望他能满足现状,不要太多去争抢---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她自己明白。她到底算什么呢?他的求婚很大概率不出于爱。自己的半辈子好像他日光下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影子不会反抗;影子不会思考;影子永远忠诚。她不懂得为自己去追寻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应该照顾好这个家---只不过这个现实却也像理想那样破灭了。
她没有提着灯的手抚上他的肩头,换来的却是受惊的一怔。他迅速转过脸来,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神色。啊,温和的神色。换在以前,他们的儿子还没因为意外去世,他们还维持着表面美满幸福的生活时,他的脸上不会有这种如此平静而没那么幻想主义的表情。他跟自己其实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她常常这么对自己说。按平时她理应不会漏掉他温和笑着的嘴角带着的一丝抽搐;按平时她理应不会漏掉他手上慌忙用小臂挡住他正在写的东西那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动作----可是那晚,可能那晚真的是太好的夏夜了吧。她责怪自己什么也没注意到。这之后她把那晚上自己可能看见的一切在脑子里不断加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连自己都有点分不清了。
有些事情倒是很确定的。他温柔却迅捷地抓住自己的手,问自己怎么还不去睡。她反问同样的问题,得到对方苍白却透露着一点仓促的笑。他赶自己先去睡,说自己明早一早就要出城跟人见面。可是从那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点非常的不舍。她提着灯站在门旁,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却像看不够似的,用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奇怪神情看着她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他突然像是要鼓起勇气做些什么似的,却好像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于是疲惫却带着一点可爱的怯意完成了这句话。“亲爱的,”他从椅背上倚过来拉住她的手,“你是最好的妻子,也是最好的女人。”
她之后反复思索他说这话时露出的表情为何如此陌生却相熟,终于意识到那神情似曾相识是因为在别人的婚礼上见过太多次。
但当时她好奇而不解地笑了,然后提着灯笼转回房间。走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
他那天晚上死了。他的尸体随后被发现在城外。原因是决斗被人正当的杀死。证人医生都在场。当场毙命。遗书被发现在那张桌上,风吹得蜡油淋漓泼了血红的几点。
但这死亡对她而言却是意外发现。她发觉自己整理他的遗物时,才真正开始了解他。他的写作,他的梦想。他的爱情。她回想起那肩膀在一片黑暗中被落日烛火和晨曦先后照亮的时日,影子安静地在他的身后待命。她终于明白他的那份执着和追寻着,为了梦想永不止息的心。她开始问自己,如果我有更多时间,我能做些什么?从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影子本应该是主人的一部分,但现在,影子决定代替主人活下去了。
叹气。她合上窗户和回忆。光被玻璃洗过,投在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丝温柔。该睡觉了。孩子们应该都睡熟了。这栋老房子里,现在经过扩建和改造,变成了一座孤儿院----这个国家的第一所孤儿院。当然这个身份已经维持许多年了。他没有家。他活着的时候她似乎没有感觉到这到底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他死后,她才意识到这可能是遗赠那一束光的最后方式。
今夜蜡烛可以燃尽。点在那窗台前,映出她橙红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