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度渴求信仰带来的力量,我将在夜晚外出,去画闪烁的星星。”
羽毛笔被他从阿尔勒临着河道的芦苇丛里削出来,而写下信的那一刻,他也将要从困顿的锁套中削离出来。他的信仰终于被释放。
他陷入了回忆。他知道几乎是从1875年对艺术品销售员这个工作失去兴趣的那一刹开始,自己就全身心投入研读《圣经》。他还去学习了神学,还去矿区从事了福音传道。他忽然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布道者。只不过布道布道,“布”的信仰他有,那最光明憧憬的“道”却无。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信仰,只是那时还没有邂逅能承载着信仰冲破禁锢的途径。他是见过那些黑煤渣堆砌成的坟墓样的小丘,金字塔一般一串接着一串的;那些下了雪后像被包裹在尸布里的村庄。所以他倾其所有地帮助矿工们,物质上,精神上。但教会却斥责他的所作所为是肮脏的事。那一刹,他觉得自己离上帝很遥远,离找到能救赎苦难深重者的道路很遥远。教会的人可以因为偏见弃用,神学院的应征条件可以苛严不公,他的弟弟可以因为不理解而和他断了音信。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深知这辈子追寻的不仅仅是宗教里宽容的信仰。还有爱这个世界的信仰,爱她的丑陋粗鄙,更爱那些与痛楚对抗时的顽强力量。所以他极力展现一切的扭曲与苦涩。所以从传教转向作画,从一个途径转向另一个途径。
他巍巍站了起来,从那黏糊的角落里抽离出了《吃土豆的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和疲倦不堪的身子;粗犷的面相和关节粗大的双手;还有厚重灰暗和游走不定的光。但是美术学院的人嘲笑他那些造型扭曲的矿工和农民是极不专业的。他极力反驳,那些他接触过的矿工的身体已经被折磨得不再是正常体型,分明是学院里的那些模特太缺少感染力。他不明白为何神学院谈论“神”,却实际上远离了神;而美术学院谈论“美”,却远离了美。他毅然离开了美学院。
于是他移居来了阿尔勒——迸发色彩和阳光的城镇。他试图走进另外一个极端,从描写死亡到描写生命,从寂静到热狂。再也没有过在赤裸裸的漆黑中赤裸裸地忧郁恐惧,不信就望望窗外。他放下手中的画顺势走到窗台边,向下望去,墨黑的一片。但是他知道窗外有狭长的天空,婆娑晃荡的树,楼下铺满紫色鸢尾花的沟渠,他睁眼闭眼都是泛起无尽涟漪的麦田。纵使是黑夜,站在窗边,他也能想象出光明,那总让他痴狂的太阳泼洒出的金色。晚风吹过,他一个激灵又感受到了金色的刺激与诱惑,他转身拿了火柴,划了一根,去引燃烟草, 这次却不知怎么,他没等上那一两秒待硫磺味散掉,试图猛吸一口,却被呛住了。他咳着,咳声中带着哀叹,他一呛一呜咽,想不出在阿尔勒收获了自由与烂漫却仍感觉不甘的理由,他突然有了想要倾吐嘶吼的冲动,却被烟味遏住了咽喉,只残留着勉强喘息的机会。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抓起蘸着油渍与颜料的帆布和画笔,挤了挤剩余的几管油料,估摸着还够用,冲下楼。
楼下有树,有被视为墓园之树的丝柏树,它仿佛成了生死之间的桥梁;天上有星,有漫天繁烁的星星,它似乎成了天地之间的纽带。他迫不及待地着笔:一棵高大的丝柏树,树影深暗,身姿摇曳,呈现三角形轮廓,树尖刺向翻卷出漩涡的苍穹,黄色和白色组成的明亮光环围绕着星月,衬托着星空。夜空占据了画布的四分之三的空间,笼罩着灯火迷离的小镇,显露出昏昏欲睡的氛围,房屋紧密地坐落于教堂四周。他忽然想起了《约伯记》。那种无法修补的感觉,是人生最大的焦虑之一。
就在那一刹那,他邂逅了星空。他明白了他需要伏热和自由,但他更需要忧伤。阿尔勒的阳光让他刚烈,让他的画通透,直射,焕发生机。但他需要焦虑和悲悯去触发热情,让他的画盘虬嶙峋,以达到真正描绘艰难现实氛围的境界。他的信念必须建立在痛苦之上。他忽然感叹了一句“那便去追寻繁星”。大抵星空有太阳的明爽执着,也有黑夜的幽怨叹惋,有阿尔勒的愉悦,也有矿洞的无奈。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套理论:每次你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你就会分离出一部分自己,继续过另外一种你原本该过的生活。你可以以多种身份存在于不同地方释放着影响。他忽然一笑,那些追寻过信仰的路上,传教士是他,画家是他,矿洞是他,阳光是他,星星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