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清明却艳阳高照。
跟随老人一路跨河渠、走田埂,来到了坟山上。在片片盛开的油菜花的映衬下,座座坟茔显得更加静谧。墓碑上斑驳的名字述说着一个家族的繁衍、兴盛。
“这是我的母亲……”
“这是我的父亲……”
“这是我的奶奶,你的老祖……”
“你都记住了吗?以后回乡祭祖就是你的大事了。”老人出神地望着座座墓碑,很久,很久。
离家
1959年秋,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背着一卷席,一个包,走在田埂上。此时正值黄昏,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身后,向村头走去。他回头望了望,母亲像一尊雕像立在原地,眼神怔怔地盯着他。他没有留恋,扭头继续前行。此刻,他的脚步声是如此刺耳,枝桠上的鸟儿也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母亲目送着,直到那个影子消失在了田埂的尽头。太阳的余晖洒在落叶上,泛着光。那瘦小的影子拉长,再拉长,许久未动。直到月亮初升时,母亲才转身离去。年轻人没有背井离乡的愁绪绞在心头,恨不得自己的脚步能快点、快点、再快点。他的心早就奔往千里之外了,随着蓝天中的群鸟,飞到了那人人魂牵梦绕的部队。
走出小山村,来到部队,年轻人感觉自己重获新生:每天都能吃上饭,每天都能吃饱饭。年轻人感到很满足。他和很多走出山村的小伙子想法一样:部队能让他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他隐约觉得这样的新生活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却摸不透,只是怀着对当下的满足和对未来的些许畅想,度过了部队里的第一个夜晚。
整理内务从叠被子开始,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还能勉强应付,可体能训练却让欲哭无泪,他再也不觉得部队的饭好吃了。清晨五点,集合号将他从美梦中惊醒,哎!等待他的又是魔鬼般的体能拉练。他狼狈地套上衣物,匆匆忙忙冲到操场集合。原本难熬的困意被清晨的寒气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哆嗦和战栗。“你,你,还有你,”班长点到了两个小伙子和他,“你们集合迟到了,先去绕操场跑十圈,跑完回来报道,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他看了眼班长,希望他能有所通融,毕竟他还只是个新兵,可看到的只有班长的背影。作为军人,唯有服从命令。他跟上了队伍。就这样,他磕磕绊绊地开始了部队生活。
挑战总是不断提升,不断增多:从武装五公里越野,到中式铁人三项;从四百米障碍,到组合体能练习,困难推动着他一步步前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强度的军事训练让他成长为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再也不是村里人口中的“痩秧子”了。夜晚,他看书,开始思考人生问题,时不时还会写下点心得,任凭自己的梦在夜空中飞。渐渐地,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梦。傍晚,大家总能就能在操场上看到一个独行的背影,身体挺拔,步履坚定。每次军事训练,也总是他第一个冲出去,在训练场上穿梭自如。
几年后,他当上了连长。或许是对集体的这份热爱推动着他继续前进,亦或许是不想辜负母亲的那份期盼,他挺过八月正午的烈日,大半日纹丝不动;熬过一月凛冬的寒风,一整夜屹立不倒。他也曾想过放弃,想过再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去。每每黑夜降临,他闭上眼,母亲送他时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她的眼神刺痛着他的心,促使他继续前进。又这样坚持了数年,年轻人练就了识文断字的本领和过硬的军事技能,众望所归,成了人人敬佩的潘团长。阳光下,墨绿的叶片反射着光,蝉鸣不已,万物正蓬勃。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他的身影坚定有力,他带领新兵前进,那年他28岁。
奔丧
家里的母亲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记挂。母亲守寡多年,一人拉扯着几个孩子,要不是部队能吃饱饭,母亲根本就舍不得这个刚成年的儿子离家吃苦去。他舍不得花钱,把一分一毛都攒着,邮寄给了更需要钱的母亲。回乡探亲,他也总是去镇上买上点心,扯上几尺布,他知道这些母亲不会买……村里人都说潘家小子出息了。
积劳成疾的母亲还是摆脱不了命运,弥留之际最惦念的还是在部队的儿子。他破例乘坐部队的运输机,转汽车,又步行10公里,终于赶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经合上了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光照在她身上,平静,安详。他坐在床头,拨开了母亲额前的发丝,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她的面颊,想要抚平那些沧桑的皱纹,想要再次唤醒母亲。他静静地望着,就像母亲注视着婴儿时的他入睡一般,让她睡吧,她只是睡了,她太累了。周围一片寂静无声。许久过后他才站了起来,背过身,没有人看到他哭,只见母亲面颊上的水珠闪着光。“晚了,晚了,给娘磕个头吧!”村中老人打破了沉默,大家方才纷纷附和。他深知此时自己身着军装只能跪祖国,于是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滴滴泪珠落地。他再次踏上当年离乡时的那道田埂,慢慢地,慢慢地走着,周边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回头望去,身后是狭长的影子和无尽的乡路。那年他32岁。
乡情
40岁那年春,他转业来到了南京,终于和妻儿团聚了。改革开放在城市中掀起了一波创业潮,他也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军人精神,和年轻人一起去闯,去拼,去干。他又拿起课本学习经济,对商业选址进行细致研究。年轻人花一天时间能明白的原理,他可能需要三四天,有时候甚至能死磕上整整一周。隔壁邻居家有个经济学专业的儿子,他一有空就钻到邻居家,问东问西,不弄明白决不罢休。在不懈努力下,他考上了经济师。濒临倒闭的商场被他盘活了,发不出工资的饭店在他的带领下生意开始红红火火……他的生意就像春天的野花一样,自由成长,繁荣,盛开。大家都说:“神了,这人到哪旺哪。”他也顺理成章成了商业局里的一把手,那年他50岁。
村里人都打趣道:“潘家的儿子去省城了,做官了,不会回来了。”可大家又常常见到他回来,拎着大包小包,提着米面粮油……村里还他的大嫂,同他的母亲一般含辛茹苦,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儿子。他说长嫂如母,要像待母亲一样孝顺她。村里人看到,每次潘家儿子回来都先去那老嫂子家里。别人请他先到家里喝茶,他总说有要紧的事要办。“哪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每次都要先去给老嫂子送东西,”大爷翘着腿,直直地望着远方的油麦菜地,“你啊,性子急,不把想办的事办好了都不会安心。感觉你待嫂子比我们兄弟还要亲。”说罢大爷起身,故作生气便走出了门。他在一旁,也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一言不发。他常说:“老嫂子,你要听话,要听我的话,给你钱,你就拿着。给你衣服,你就穿。他们惹你生气,你就打电话告诉我……”他蹲在床头,慢慢说着,大嫂坐在床上,细细听着。
四十多年前,身着军装的年轻人坐在老人床头。四十多年后这一幕与记忆交织在了一起,年年往复。今年他又带着一家老小,祖孙三代回乡祭祖。他又绕到92岁老嫂子房里坐着,用孙辈听不懂的方言和她说了老半天话。有时候,他搀着老嫂子到静谧的田埂边转转,看看天,散散心。他不想再抱有遗憾。今年他82岁。
结语
他是村里潘家的儿子,他是我的爷爷。现在,他正和我坐在阳台上,讲述着他的故事。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向远处,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