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温柔灵动的扬子江边长大,江水安逸之地,有一处见证了中华雄心壮志的中世纪造船厂遗址。郑和下西洋的龙船曾在这里建造。历经数百年的岁月淘洗后,造船厂的繁华盛景早已难觅。但翻涌的古船坞、沉泥的大铁锚、迎风的木宝船、弓张的航海图……仿佛仍在追寻那“云帆高涨、昼夜星驰”的海上丝路故事。
与其说,浩浩汤汤拥众数万的下西洋,是出于政治追寻;不如说,那是一次古老中国与世界文明的邂逅。而如今,这里成为了我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追寻地,更成为了我畅想当下与未来的邂逅处。
乘一个课后的闲暇,我来到这个遗址公园,怀想着与外公牵手相伴、依云望江,踏遍小路、摸遍栏杆的快乐过往。我用目光仔细描摹船头狰狞的雕刻,想起小时候,我登上宝船,与伙伴一起在甲板上尖叫着奔跑,透过宝船的窗户向外看,憧憬着明朝宝船在海上航行,一次次战胜暴风雨的情景,心里也曾被豪情壮志所充满。
时间不老,公园却渐渐老去,显得破败而沉重。廊柱上的漆脱落许多、红黑斑驳。木栈桥被黄色的封条拦住、摇摇欲坠,仿制的巨大宝船木板门也紧闭、不再对外开放。孩子们的身影变得少了,仅剩下些祈求长寿的花甲健身老人。想来孩子们哪怕无需负重向学,也不愿再跑来这里玩耍了。没有了孩童嬉笑的声音,公园的色调变得更深、更稳,鸟声、蝉声,风过处的枝声,混着扬子江的澜声,宛如一幅自然奏鸣曲。
在这融融的奏鸣曲中,忽然夹杂了一股低沉哀幽的圆号声,声音里似乎在诉说着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倒是十分匹配这公园的景象。寻声而去,转过一丛低矮的灌木,我便望见园角一隅的亭子里,有位个头不高、身材略薄、却已两鬓微白的中年人,正两腮鼓胀,憋着劲使出浑身力气,满脸通红地鼓吹着偌大的圆号。这号子与他的气象并不相符,或许,他也在号声中追寻着什么,碰巧被我这位陌生的追寻者所撞见。他的号声惊动了我,而我也惊动了他的自在。或许是感受到来自身旁的目光,他抬起头看向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朝我点了点头。不愿再打扰吹号者,我快步离开,走过路的拐角时,身后号声再次响起,我便在河对岸驻足聆听。圆号声中,宁静水面上翩跹的红蜻蜓落在了干枯的芦苇杆上,似乎与我一样被音乐所吸引。
此刻,我在扬子江畔的古老公园里领略历史的光芒,领略时间的疯狂,也领略生命的无常。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蜿蜒的江岸映衬出帆影渔歌,帆落处是点点青山,在明净与古老间延伸至时间的尽头,一切又远又近,直透人心。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我抬头望向远处,两位老奶奶正吊着嗓子向我走过来,不再明亮的声音却仍透着激情。她们一边唱着,一边互相对视,脸上洋溢着微笑。的确,在时间的长河中生灵固然渺小,所有追寻放在广阔的时空中都显得微不足道。但对于我们来说,每一天的生活却是全部。时光流逝,只能把时间多留给真正重要的人和事,然后去努力、去珍惜,去脚踏实地过好每一个活着的日子。
遐想间,圆号声止了,演奏者抬头擦汗,河不宽,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朝他挥了挥手,快步离去。我终究没有向他询问乐曲的名字,想着把它当作一次午日的邂逅留在记忆里,会是更好的选择。也许若干年后,当我在某个角落再听到同样的曲子,在悠远绵长的音乐声中,还能忆起在宝船公园里思考时间与人类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