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冬夜里,祖国是信仰,是溺水灵魂的救命稻草,是饿极之人饱腹的羹汤,是有识之士寻得的前路之光。他们互相支撑着走过长长的寒夜,孤勇照亮彼此,燃起星火燎原。
少年仰倒在血与雪融成的冬夜,远远望天,黑黝无光。
与从前无数次短暂的负伤一般无二———或许也有不同,比如从他心脏位置偏擦而过、叫做“子弹”的东西,似乎比李广将军的羽箭更难闪躲;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近年来越发衰弱的缘故,外伤又添内疾,几乎夺走他所剩不多的力量,眼盲心死更阻绝起最后一丝可能透入的希望之光。
以至于周身骨骼全难撑起躯干,瞪大眼也并不能看见四面。枪子静静堵在胸腔,如郁结于心,只留下已然漆黑坏死、再流不出丝毫赤色的窟窿。
他分明不是冷血动物,此时心却迟缓愚重有如顽石,伤口流干了血,是冰冷的温度———他过去拥有过多么悠长的生命,穿越过多少风暴与沼泽。他一次次从冬夜里寻着信念的日出支起身体,并借此熬过了多少艰难的日月,却从未感到灭亡这样真切地靠近。
说出来不怕笑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已忘却了光的样子,也不知维持这般浑浑噩噩度过了多少时日。穹顶是否日月常异、明暗交替?世界在无言中如何运行?他从前站在最高处俯视苍生若天帝,如今却极其讽刺的一无所知如病夫。
灵魂在漆黑的海水里下坠,徒劳做着无用的挣扎,自知永无天日,逐渐放纵了手脚,海面上光点是记忆中并不真切的零碎渺茫。
如何是好呢?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人一旦自甘放弃便会无所事事,一旦无所事事就难免多几分遐思。在这心体皆寒的无尽长夜里,他竟梦到许多久远的事情去。
那大约是同样极寒的夜晚,他们脚下的还远不是未来胜景百年的皇城帝都,而是传闻中不识四时昼夜的“燧明国”。一如西方有普罗米修斯,东方圣人折下燧枝钻木取火,人们称其为燧人氏;原始人类在雷火焚林中初得火种,又尝熟食,驱野兽。他在脑海中凭借直觉描摹火星最初的模样,传说与现实,已分不清正误,然而对于力量的信仰如此原始质朴。
一点钻木火光,抑制恐惧,打破常规,做初尝蟹者,莫约就是最初的信仰之光了。
时光流逝,历史的车轮隆隆滚过。他看见光着膀子的壮年,劈山开道;三过家门而不入,禹治水十三载,身先士卒,大刀阔斧。分天下为九州,治山治水,改“堵”为“疏”。自此才有春水东流,万古华夏———若要纠结,他应该是在这时候初生。试想,当旭日初升在奔腾的洪水之上,当咆哮的巨浪顺和安耐,当整片天地改头换面;也看见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后裔射日,神农百草。对于神的信仰源于畏惧而高于畏惧,由此不难理解,禹何故封神。
一份敢于挑战自然、拯救自我的勇气和智慧,这应当是是人类尊崇能者的信仰之光了。
自此过数年,他似乎只是茫然立在棋盘中央,看着夏商周拿起剧本演绎同一出悲喜剧,有许多人穿着各色衣裳,围绕他旋转,偶有倒下已是常态。直到最后,不知过去多久,一位头戴通天冠、身着正黑祭服的英武男子,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使他永不会忘记少年时登顶长城所见之景,天地诚服、天下一统。眼前旭日东升,是他从未想过的大胆奇政和山河万疆,而那位自称皇帝的秦君,引领着支离破碎拼接成一幅千古版图,为他加冕。后有两汉长乐未央,建筑群落金光灿烂,天子坐首,天下所顺,万人朝拜,万岁之呼震耳欲聋。封狼居胥,大漠孤烟,驼铃声声楼兰深深,一只商队破开重沙,踏出一条前所未有的丝绸之路。一次次改朝换代,英雄辈出,君临天下,盛世初开。他们的后代因此被称为汉人,他们的语言被称为汉语,而他作为初生稚子,终于寻到了信仰真实的光,并为此难以控制地雀跃不已。
有雄心勃勃治国平天下,也有金屋藏娇儿女情长,这就是恢弘万丈与家国大义并重的信仰之光。
在这令人热血沸腾的岁月里,文明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地生长起来。他忆起自己伫立于春秋战国《诗经》里蒹葭苍苍的彼岸,伊人绝色,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楚辞》中既流露着“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清高不俗,孤芳自赏、独立不羁,又饱含“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决绝;乐府孔雀东南飞,又闻织机作响,南北朝民歌刚健清新,直白明朗,有如周乐。“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若说诗是唐人的绝唱,一首《春江花月夜》,“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成就了孤篇盖全唐之美名;词便是宋人的哀鸣,“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秋别》冷落凄凉,书尽了江湖流落,离情别绪;易安《声声慢》沉郁凄婉,叹不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最难将息…………这是中华独有的细腻情思与神奇语言,不知情从何起,一往而深。笔墨酣畅在他的血液中百转千折,源远流长,描绘出独属古国文脉的点点微光———何其独美,何其孤亮!
对于俗世情思、分和离别、提笔,或抒情顺畅、或言志铿锵,这大概就是文人墨客对浪漫情怀保有的信仰之光么。
他始终心向那束光。
光,光,光。无处不是信仰的光,而他无一可见,无法可触,流干了血,败得彻底。
这惊醒他了,想着:祈愿能做着不会醒的黄粱,终还是结束了。
这是最美好的时日,往后再也不会有;而那些曾被慌忙掩盖在奢靡表象下的噩梦,正伸出魔爪拉他越陷越深,掰过他的头,迫使他一再直面。
骑着马、披着皮衣的胡人手持弯刀,杀气腾腾,身着盔甲、列阵严待的中原士兵手持弓弩,搭箭欲发。颗粒无收的田亩、倒塌的房舍、流离的百姓,毁坏的艺术品、燃烧的宫殿、纷乱的局势,东西相拼斗个你死我活,互不相让。分明同为一地之民,战争却因文化差异而不可避免。他站在双方即将相撞之处,徒劳阻拦,却被裹挟着呐喊的奔马撞到。许多次、许多年,蹄踏在他脸上,射偏的箭矢扎入身体,乌云掩盖了星月,迷离了双眼!似乎信仰之光背弃了世间,每一人的痛都切身体会,这是他无法阻止,然不忍漠然的黑暗。明白纵使熬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他深深惧怕的悲伤与死亡,总如同阴影,笼罩头上。
古有陈胜吴广大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角兄弟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翟让李密言明“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李自成主张“等贵贱,均田免粮”,太平天国运动呼吁“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还有燕国刺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西汉将军“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决然,有南宋丞相“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坚定,有五四青年“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热血…………
他悠长的生命里,从不缺少这些人,就是敢于反抗,宁死不退。他想起他们曾在历史无数重要时刻代替了帝王,挡在他前,眼中似乎闪烁着同样纯澈坚定的色彩。
血肉之躯冲垮绝境的墙壁,赤色的海洋,是热血的赤忱,是信仰之光。
亦不该忘却老庄思想,孔孟之道,尚礼崇仁,作为人类对理想社会秩序最独到的思想见解,这是人类追求真理的信仰之光。一个国家的记忆不仅存于现实和考据,世上本也没有绝对的真实。但那确实存在,而且应当是比眼前更绚烂的浓墨重彩,是信仰与想象碰撞出的金石迸裂,是保守与进步、包容并激烈的文化冲击,是一个民族千万年的星火相传,生生不息。
不断碰壁再重整旗鼓,中国人失掉信心了吗!没有,也永不会!纵使经历了焚书坑儒、罢黜百家,五胡乱华、帝国践踏,心中的崇高追求只要存在,便不会无力,正如星星之火,亦可燎原;文明与信仰之光助他新生,他在沉重中变得年轻。
再后来,有人为他罩上一张红底绣金星的披风,暖了冬的寒。
礼炮鸣放中,有人高声宣布着:“同胞们,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这一时刻,无数光与影交错着,透过漫长的夜;纠葛在天地间延长的裂缝,血液倒灌入经脉如江河奔涌,澎湃怒吼着保卫祖国。他的眼盲了,心却醒着,而且依旧跳动听得见“碰碰”的乐曲,如从前无数年一般年轻,有力。
他曾迎着黑暗坠入深渊,如今却已重拾信仰,焕然生光。
是啊,凡被光照亮过的孩子,就不甘归属于深渊。他们总会站起来,走向未来,走向伟大复兴———披着信仰,照亮长夜。不在神坛之上,而在人民之间。
力量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东方的天空终于不再缺少补天的脊梁。
那些赤色血液在心中流淌的人们说,赞美她热爱她保卫她,祖国母亲!
他并不反感这个“她”,国从无既定的形象,而他似乎更喜欢这全新的一种———那么多的人,为他赴死,因他新生。他或许可以是母亲,所在他怀,皆为他的子民。
他们可以站在他身前,或者在他背后作为最好的支撑。他们再不必担惊受怕,只要他还站在这里,血便不能使他退缩,雪便不能将他淹埋!他将不会倒下,不会后退,不会绝望!他永不会失去无限蓬勃生气,他还有方长来日,他从来都是英雄的华夏。
而信仰不仅属于他,也属于无数中华儿女。他翻过高山,他跃过大海。他背负着亿万信念,光直奔他而来。
漫漫冬夜里,祖国是信仰,是溺水灵魂的救命稻草,是饿极之人饱腹的羹汤,是有识之士寻得的前路之光。他们互相支撑着走过长长的寒夜,孤勇照亮彼此,燃起星火燎原。
还有什么是战胜不了的呢?
他在发光,她在发光。
这是信仰亘古不变的永恒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