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与光邂逅的时辰。国歌声里,爷爷满鬓斑白,他挺直腰身坐在轮椅上,右手敬礼,眼角的褶皱如沟壑般纵横,眸子里的光与阳光邂逅。他身着军装,配定的纽扣绣上了一抹流霞,帽沿的线条密匝匝地交错着。我似乎看见了他心中燃烧着的火把……
小时候,爷爷常在某些个午后拉着我的手,我趴在轮椅边,和我诉说被时间染上色泽的故事。原为国民党军炮兵部队一员的他在一次战争的失利后,被解放军俘虏了。是愤恨不平,是被俘虏而感到的不甘,又是年轻时的桀骜不驯,他下定决心不会完全服从上级的指令,只要有一口饭吃。他奋力地向着自己未来人生之路的反方向奔去,头也不回。
1949年4月,扬州大地一派春色。但长江以南半壁江山,仍存于水生火热之中。爷爷看着身边的解放军狠狠掐咬破自己手指,全连的官兵和船老大拿上碗在盆子里舀上一些酒水,喝了一顿齐心酒。他们手上的血滴在碗沿,一口喝下。登上争流的百舸,长江水汹涌地澎湃着,击打着船身,桅杆林立,蓬帆招展波涛漾起,本是静谧的江面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身旁萦绕着热火一般的信念并没有住进他的心间,只是感觉有些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他手里提着枪,却无心像从前一样意气风发。
23日,南京城总统府前,青天白日旗被扯下,换上了一面解放军冲锋时用的红旗,耳畔是欢呼,是雀跃,是跳动翻涌着的人群,似乎除了他,所有人脸庞的欢愉都溢了出来。内心是涟漪都没有漾起的湖面,是静谧,甚至温度低地结了冰。他呆呆地望着苍白的月光,白得肃穆,白得令人心生凄冷,像是有个冰冷的枷锁把他生生捆绑住,勒出了血印,挣扎不开。离追寻之路的起点愈来愈远,劳累的他停下了脚步。
爷爷说啊,有好一段时间,他总想着逃离那个折磨着他心灵的炼狱,直到……
一个午后,全身冷得颤动着,唇色白里透着点腥红,他原以为自己会痛苦地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全班同志都为他送饭送水,班长帮他烧了洗脚水,铺稻草,把外衣脱给他盖在身上。一夜都有人陪伴着,这种灼热的感觉被从记忆里抽拉出来,心口热乎着,眼角泛起晶莹的泪光,冰层渐渐地融化……他开始找寻追寻之路的起点,向着光芒走去。
1949年5月,天边吐露出一朵鱼肚白,火红的阳被灰沉的雾霭抹去了轮廓,雨滴折射出的彩光照亮外滩的欧式建筑,菱格玻璃窗,大理石白墙,尖立式阁层直入云霄。他和解放军们躺在冰冷的石头街道上,蜷缩着腿,靠着单薄的军衣来保持温暖。雨悄然浸湿了他们的衣角,慢慢地渗进衫布里。上海市民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住,急忙拉起手脚通红的他们 “进屋暖和暖和吧,囡肖桅”。他刚想抬脚,却又觉得被一条温热的绳束缚了腿脚,想走进市民的屋子,却有一种强大地让他动弹不得力量将他拉回。所有人在还未完全亮的天空下站起来,没有一个选择进屋休憩,他们伫立在淅淅沥沥的雨里,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聚在一起定能照亮厚重的云层,拨开云雾,的光。这光芒折射进了他心中还未融化的冰。雨滴在他的发丝间跃动,心中余下的冰层在迅速融解,最终化回了一湖带着温度的沸腾的翻涌着的水啊。他迈开了双腿,踏着追寻之路,用尽全力向前冲,眼前的光芒愈发地亮眼。
雪,轻盈地飘落在苍茫大地,凝结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他的脸庞是赤色血滴结成紫红的痂,凝成棕色的疤。这一次他主动冲上去,徒手抱起炙热滚烫的信号弹在皑皑白雪里一瘸一拐地向前奔,战斗机向他投来成片的炸弹群,将他身后近在咫尺的车炸成碎片,锋利的铁片插进了他的躯体,着了火的车身刹那间重重地压在他的双腿上,不得动弹。他的双腿被炽热的烈火焚烧着,刺眼的火光照亮了漆黑透彻的夜,黑地畅快淋漓的夜,在他坚定的灵魂上肆意的舞动。光照亮了他清澈的眼眸,照亮了他眼角的褶皱,照亮了他眼神的坚毅和不屈,惊得了天地,泣动了鬼神。他心中漾起了巨浪,浪花旋涌着,灵动地疯狂地翻着。顺着浪花指引的方向,此时的他冲地比任何时候都快,比任何时候还要卖力,不顾一切了,拼了命地冲。最后,到达了追寻之路的目的地。
我又望向他,他坐在简陋的轮椅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国歌,右手五指合拢举过头顶,他向着朝阳敬礼,阳光铺照大地,在他的发间巡游,投射下碎散的影,他向着光,缓缓挪动着轮椅。他终是邂逅了这抹光,邂逅了涌动着的心,纯洁的心,饱含一腔热血的心。
爷爷自豪地告诉我,他是一名追逐过光,邂逅了新的自己的真正的人民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