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囫囵人的影子是脱离脚底的。”
当我问张小杏这一理论具体从何而来,她说不清楚。也许是遥远的童年午后,长辈随口吐出的哄话;也许是在某天某个诡谲的梦里,醒来后无法溯源,留下的最后一分模糊的影像。反正都如梦如幻,似真似假,在长久以往的说服与回想中,虚幻便也成了真。
“普通人的影子伏在脚下。它们随着你的动作而动,随着你的静止而静,它们是沉睡的。如果有一天它们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再因你而动;它们仍困在平面里,却拥有相对的自由,则称为影子的‘觉醒’。‘它’就成了‘他’,你也就成为囫囵人了。”
我觉得很荒谬。张小杏却不知哪来的底气,对此深信不疑,并锲而不舍地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囫囵人。像孩童天真地想要追到一个泡泡一样纯粹,她不问源来,不问结果,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单调中,顽皮地渴望“别致”。她最期盼的是影子有了自己的意识之后,可以帮她比出数学题的答案。一夜她做梦,梦见银杏叶漂浮在湖面上,一只鸟俯冲下来衔住了它。那鸟落在湖面上的影子倏然变大,腾跃而起,散在空中消失了。张小杏坚信这是冥冥的启示,她找来一只碗舀上湖水,等在银杏树下接飘落的叶子,然后用嘴去叼。她当然没有变成囫囵人,只是记录本上又多了一条失败的方法。
张小杏试图变为囫囵人的第五十六天中午,我和她走在回班的路上,听她向自己的影子说话。她张开手挥动,地上的影子也同时同幅度地挥动。她把手比在嘴边大声喊“你好”,能从影子上看出一个胳膊肘的拐弯,但所幸,它还遵守着自然的规律,没有发出声响。那是个日光倾泄的的中午,我的位子就笼在光下,墙上有树叶层层叠叠波浪般的晃影。我扭头盯着墙发呆。
忽然,我看见我映在墙上的影子,向左微微歪了歪脑袋,然后又正回来,张开手,学着张小杏中午的动作朝我挥了挥。我一时钉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感谢张小杏五十六天的渲染,回过神时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可以帮我比数学题的答案了。第二个念头才是,囫囵人的故事是真的,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
我的影子非常得乖——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再将他称为“我的”。有旁人在时,他都伪装得和普通影子分毫不差,连最爱观察影子、一点点动静就能异想天开的张小杏都没察觉出任何异样,更惶论其他连“影子”这两个字都难以想起的人。影子醒来以后,其实形状并没有变化,大致轮廓还是或放大或缩小的我,也没有真正享受太多的自由。诚然,他不需要再以我的脚底为基点,但移动范围也仅拓展到以我的脚底为圆心画一个小圈那么大。他可以以圆中任意一点为起点,然后在平面内拉伸自己或压缩。
但他仍得依附于我。这一结论使我稍稍放下心来。
我没打算告诉张小杏。直觉要我保守这个秘密。影子就这样跟着我,大部分时间都伪装成容易令人忽视的普通影子的样子,我偶尔瞥见他,都是在第二秒想起他的不凡之处。只有当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时,他才会表现出兴奋,拉长身体绕着路灯投下的光圈打转,再缩回我脚边,又伸长头部向另一个光圈试探。亦或是中午,伏在墙上的影子会忽然躁动起来,小幅度地随着风吹树影的频率乱晃。他会伸出手,覆盖在落在墙上的小片光斑上,重叠在树影上的那几块显色显得更深,停留在光点上的影子却被击穿。影子不再乱晃,也不把手从光斑上拿开。
我隐隐约约体会到了影子对光难言的亲密,晚上的他也许根本不是为撒欢不会被旁人看见而兴奋,而是因为可以靠近路灯。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对“光”这个概念的兴趣在渐渐地消失,影子却显而易见地压抑不住对光的渴望。有一次,他甚至把身子一半探入光里,他是惬意的、舒服的,他在放纵自己的消逝。于是,当影子再一次在夜晚拉伸自己去追逐一束车灯时,我停下不动了。影子发觉自己无法向前,不解地回到我的脚边,我们一起沉默。我突然开口对他说:“我来教你拥抱吧。”
在空落落的街上,偶尔模糊地传来几声喇叭,车灯投下的光一束一束一闪而过。一片安静之中,我张开了双臂。影子像一个懵懂学步的孩子,学着我的样子,也慢慢张开他的双臂。然后我收拢胳膊,没什么好抱的,我抱住了自己。影子大概也抱住了自己,他的手臂和他的身体重叠了。
我再次郑重地说,这就是拥抱。但我没告诉他,这是人类表达爱的方式。
影子可能自己明白了。因为他践行了这样一个拥抱。
那天日光和影子醒来那个中午一样烈。他面对着我,一动不动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和初次见面一样挥了挥手。然后,他移到墙上那道光旁边,张开双臂,停顿几秒,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我不知道他想抱的是不是我。下一秒,他就像张小杏梦里的那只鸟一样腾跃而起,消逝在光里,再也不见了。
我想,我失去影子了。或者说,在影子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失去它了。囫囵人的执着囫囵给了自己的影子,囫囵人的影子囫囵掉了自己的畏惧。至少我不认为光吞噬掉了我的影子,而是我的影子追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那天下午我就发现我又有了影子。只是,“他”又变成了“它”,随着我的动作而动作,随着我的静止而静止。但我仍抱有一分它在装乖的侥幸,朝它挥手,又朝它张开双臂。地上影子的动作完全同步、一模一样。
张小杏看见了,笑得停不下来。她从没想到过拥抱自己的影子,不过她认为也许这是个类似于王子亲吻睡美人一样的好方法。我抢过她的记录本,上面写到第九十九条,我写下“一百”,后面记上“拥抱光”。
“酸兮兮的,”她说,“我每天都靠晒太阳拥抱光啊。”
我不告诉她,变成囫囵人应该是影子想要拥抱光。她从不会真正相信,但还是拽我下了楼。
正午的阳光照下来,我们一动不动,我们的影子也一动不动。我盯着我的影子发呆。张小杏不耐烦了,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拽着我向前狂奔,踩上银杏叶的声音哗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