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常跟我讲起她和曾祖父的故事。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孙辈,外祖父又是曾祖父最亲近的儿子,那么曾祖父对母亲的疼爱便远胜过旁人。在她六七岁时,曾祖父在工地给别人干活,主人常给他白面馒头作为犒劳,馒头中央点缀着一抹红,像小孩子眉心的痣。到了晚上曾祖父把母亲拉到一边:“小丫头,看哪,爷爷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每次,他都先让母亲吃,等她吃饱喝足了,再拿起剩下的慢慢咀嚼。夜深了,曾祖父把母亲抱坐在腿上,给她讲一天在工地的趣闻,逗得小女孩咯咯笑。
那时的物质条件并不充裕,冬天睡觉的被褥少之又少,常常是好几个兄弟挤在一张床上取暖。而母亲呢,借着和曾祖父的关系好,像个影子跟在他身后,也就自然地躲进了他温暖的被窝,少受了许多冻,因为曾祖父是家中的长辈,待遇比他人好得多。
在穿衣方面,母亲也未曾被亏待过。曾祖母因小时候发烧,后成了哑巴,却和善得很,对待子孙都关怀备至。每到春秋时节,她都给孩子们织毛线衣,将她的爱一针一钱织进去,穿在每个人的身上。总有毛钱多余的时候,她想再多织一件背心给曾祖父,但都被拒绝了。曾祖父说:“给小丫头织双手套和袜子吧,她手脚都冻得通红的。”于是母亲又比别的兄弟姐妹多了手套和袜子,常穿戴着它们小跑着跟在曾祖父的身后。
渐渐地,曾祖父的步子小了,母亲长大了,常常走着走着,停下来等他,这时的曾祖父倒像是母亲的影子,在风中摇摆不定,在微光中没入夕阳的余晖。
我也常常怀念我和外祖父的故事。与母亲一样,我是他最小的孙辈,从小就被惯得最多。上小学时,母亲每次接我放学,都把我送到外祖父家,并叮嘱他看着我好好写作业,写完才可以玩。外祖父家里有不少亲朋送来的牛奶和保健品,我中意的便是那诱人的酸奶。每次外祖父都会在我写作业前让我先吃点喝点,过不了多久,一箱酸奶就见了底,而老人却没尝到滋味。
农忙时节,外祖父去田里插秧,我跟在他身后,帮不上忙,就蹲在田边小径上,看蚂蚁搬家,蜻蜓点水,阳光洒在新绿上,十分和谐。忙完自家的,外祖父看到他的弟弟家人手不够,又去帮他。有时外祖母嗔怪:“你歇歇吧,六七十岁的人了,还去帮他,让那些年轻人干就好了!”可外祖父不听,他心疼比他小十来岁的兄弟,宁可受累,也不放弃。
可就是这样一个坚强不屈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疾病压倒了。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常常跟我们说:“你们别哭啊,不然我走的也不安宁,我这把年纪,也该走了。”他终于走在了一个深夜,是元旦的前几天,熬过了一冬,却没等到来年春天。听母亲说,那是在凌晨一点半,我想,那时他虚弱的影子,或许融进了月色吧。
我的脑海中时常出现这样的画面,一条线分开两个世界,左边是母亲坐在在曾祖父的腿上,嬉笑着;右边是我追在外祖父身后,蹦跳着,灯光渐暗,光影俱散,幕落时,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