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生是永远的光亮
我听闻,死亡是可以非常美的。
聆听斯卡布罗集市,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洒满天衣无缝的细麻纱布衬衫。
城郊的烈士陵园,汉白玉的墓碑旁开满血红的彼岸花。
象冢中的腐肉被秃鹫啄尽,惟剩象牙在天幕下千年一日地泛着白光。
但,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死亡。
溺亡在花季少女的笑颜中,新婚的钟鼓为哀乐,红木为棺,白银陪葬。
一千多年前的汉代长乐宫,某位别出心裁的匠人发现翠羽的光亮十分雍容华贵,于是用翠羽缀了一支银簪献给太后。
太后甚是欢喜,宫人也觉得好看,宫中竞相效仿,一时风靡。
时至明清,这种贵重之物普及到民间,稍微有些家产的人家,或多或少都会在爱女出嫁时置办点翠头饰。
头饰是藏青色或天蓝色。配上乌黑的云鬓,朱赤的盖头。唇畔胭脂红,眼中春波转,三寸金莲摆,头侧步摇飞;以花蜜甘露为食的翠鸟,似乎在这份甜蜜之中重焕生机,翠色羽翼流光溢彩,依人地偎在她的发上,新娘的容颜便愈发熠熠生辉了。
婚礼结束后,便是入葬,收到梳妆匣中深埋几十年,直到她女儿的婚礼,再次“重生”。
我的家中,就有一支代代相传的点翠步摇。在奶奶放衣服的木柜最底下一层,用红绸细细包裹,压在最深处。
爷爷家是地主,为了改善成分娶了贫农出身的奶奶,曾祖母一支贴身极品点翠步摇,在文革时躲过了抄家,就这样传给了儿媳。点翠饰品号称永不褪色,实际上经百余年,有机色素就会分化淡去;百年沧桑,那翠色已如远山的青迹一抹,翠羽的光泽更是黯淡全无,但从翠羽的排列方式仍可看出做工之精细万分。
奶奶一天翻开红绸,给我瞧那步摇。
想把它拿起细看的我,却发现自己竟没有用几根手指去托起它的勇气。
点翠多是杀后取毛,即使活体取毛,失了羽毛的鸟儿无法觉食,只能在饥寒中哀鸣而死。而所谓极品,是数百只上好翠鸟最有光泽的羽毛的集合,这数百只上好翠鸟,又是从数千只鲜活的翠鸟中选出的……
这片片流光溢彩翠蓝背后,浸透着无数生灵的斑斑血痕。
用两根手指轻轻巧巧的,就可以托起千百条逝去生命的重量。
忽然想起了文学家们的感叹,这生命之轻,让我的心难以忍受。
我常常关注点翠方面的新闻。
人们做事总是有一个“正当”的理由,点翠爱好者说:“不用翠羽,就无法体现那份鲜活与华贵,翠羽赋予饰品的流水一般灵动的光,是无与伦比的。无翠,何为点翠?”
海关人员常在东南亚回国的关口,查出行李中有大批翠鸟的尸体。
近日,国家加大了监管力度,白胸翠鸟也被列为保护动物,这意味着再也没有可以合法使用的翠鸟羽毛。
生命与艺术两者的平衡点,到底应该在何处。这流传千年的翠色光彩,注定要在今日熄灭吗?
一年前,我终于看到了答案。
北京,老胡同,一个古色古香的铺子。
仍是被那一抹抹翠蓝勾住了脚步。点翠彩凤钿、点翠牡丹步摇、点翠金丝抹额、点翠珊瑚耳坠、点翠香纱团云扇、点翠蝴蝶钗……,时值正午,阳光恰盛,那一抹抹、一片片流光溢彩的翠蓝似乎要从柜匣里飞出,把观者卷入令人迷醉的翠蓝色漩涡里。
尽管知道这美丽无比残忍,眩迷的我还是禁不住跨过了门槛。
一位师傅站在长长的黑檀几案边,正在提笔描画,一张平滑的宣纸,一杆墨笔,笔走龙蛇,几根清浅的线条,纹理清朗,弯似上弦之月,定睛细看,是几片花瓣。再描,数十片花瓣层层叠叠,一朵圆润和谐的花儿跃然纸上。
师傅搁笔,分明可见,中指的骨节弯弯凸起,泛着几分青白色。
接下来是定型。
银丝,裁下几线如月色的清辉,照着月牙儿般的花瓣儿,弯成了平滑的花形,数十片花瓣,或微微卷曲,或平滑舒展,按特定的顺序组合在一起,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层层叠叠簇拥着,抱成喜庆的一团。
终于等到点翠。白胶均匀地抹在银片上,海子的水般灵动光亮的翠羽,用长长的银镊夹了,一根根地贴附其上,师傅的手悬在半空中,不见丝毫颤抖,丝绒与细羽颜色的深浅、光泽的明暗、排列的先后,定是已了然于胸。但我的心却看得轻轻悬了起来,为着这工艺的精密,生怕那手一抖,羽毛的位置一歪,就会破坏整个层次。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时间在寂静中缓慢地流淌着。
花心处漫卷的花瓣,用浅色的绒羽,如雨过天青云破处,刚刚露出脸的蓝天,盛开的几片花瓣用鸟儿的尾羽,是华美的黛蓝色。由花心向四周,翠色酝酿,升华,到了花瓣边缘微微的褶皱,已似欲滴了。
斜阳的映衬下,每一根翠羽都在鲜活地闪动着光芒。
师傅信手拈下手串上一颗透明碧玺珠,镶在牡丹花蕊中,细往里看,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似一颗莹莹的露珠。
它完工之时,这走过了几千年的美丽,仿佛在那一霎定住了时光。
只是,内心仍有一丝犹疑。
“师傅,为了成全一朵虚假的牡丹,让多少无辜的鸟儿死去!难道你觉得应该么?”
“当然不该,”老师傅笑了,“生而美丽,何错之有?”
“那又为何忍心重拾此艺?”
“工艺不可失,生命不可戮,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老师傅端起盒中的丝羽,“这些都是我根据翠鸟羽毛的光泽花几十年研制出的仿羽丝绒、染色鹅毛和孔雀羽。”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那朵小小的点翠牡丹,像捧起一个新生的婴孩,眼中分明有光在闪烁:“你看,它美么?”
夕阳微橙的光照在那朵盛放的牡丹上,深深浅浅的蓝,在日光中闪烁流动,凝视着,沉浸着,我的心中却涌出丝丝的惆怅,我想到了家里面那支褪色的步摇,叹了一口气,低喃道:“美则美矣,牡丹越美,百年之后,它的光泽褪去的那一天,就越让人心碎。”
师傅却说:“这点翠不会褪色,我们采用了类似《千里江山图》中的矿物颜料,即使经过千年万年,它还是能保持原先的光泽。”
“翠羽的光泽相当独特,我们经过千万次的调试,才调试出来最佳的效果。”
师傅姓肖,是京城的点翠文化传承人,已经收了很多年轻的弟子。
很多点翠爱好者谴责肖师傅“玷污”传统艺术,但我明白,那些点在鲜血之上的翠光终不会长久,必将褪去。只有笼罩在人性光辉中的这朵牡丹,才能在时间长河中,永远闪动着她最初的光亮。
听说胡同口肖师傅乘凉的红木椅,多少年来没有人动过。
贝克说:“同情仅仅次于爱世人心中最圣洁的感情。”只有我们拥有对生命的怜悯之心时,世界才会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它的无限生机(化用自史怀哲)。一门本来在当代要消失的艺术,被一群艺术传承者拾起,他们在传承时,从未忘了对生命的怜悯,他们愿意花数十年的光阴,这黑檀几案旁一直站下去、站下去;点翠这门艺术,也必将映射出他们怜悯的圣光,在更加遥远的未来一直亮下去、亮下去……
正是这群传承者们背负着生命与艺术的平衡;而这流传千年的翠色光彩,定不会在今日熄灭。
因为悯生,是永远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