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七年前遇到的一位乞者。
与其他乞者不同,他并不捧着铝盆,伸出伸不直的胳膊,用一双浑浊的眼望着经过的路人,面露胆怯与恳切;他只俯向地面,拿着粉笔,在那条从城市通向乡村的路上,一笔一笔地在地面上书写。
我至今犹记得他移动时,吃力地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尽力挺直已佝偻的背脊,因他的面色黝黑,我看不清他是否因吃力而憋红了脸。他是无脚的人。
早记不清他书写的内容,是自己命运的无奈还是对现实的感慨?但我可以清楚地记得他书写的粉笔字如印刷体一般,工整端正。他是有特长的人,却因命运的捉弄,无奈匍匐于无法跋涉的泥潭。他永远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沉浸在书写中,安静地挣扎于道路最边上的一隅。车来车往,行色匆匆,这条路本就是畅通无阻的路,基本不会有人停留,所以,他别在腰间的铝盆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空如也的吧。
每次经过我都会放些钱在那游动的铝盆里,他抬起头看我,我才看清了他的脸不仅粗黑而且僵硬,被风霜腌渍的模样,一定是长久没有使用过表情了。我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我看清了这一双一直淹没在匆忙、卑微与虔城中的眼睛。那一刻,它透过一切,竟透射出温暖的光芒,仿佛在与我对话。我浅笑,嘴角微微上扬,鼻子却忍不住发酸,心中更是酸楚一片,是悲痛与温柔的交错。人生海海,素履之往,他不是在乞讨,而是在与灵魂握手,在虔诚地同命运谈话。
我总愿为他驻足停留,他的出现让我想象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他会痛斥命运的不公吗?他会抱怨生活的痛苦吗?他是否会在虔诚的匍匐中流下浑浊的眼泪?是否会因路人的冷漠而心痛欲碎?他不愿抬头伸手去讨,而选择低下头来,他一笔一笔书写的该是怎样的尊严?他有多自卑就有多自尊。
后来的很久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偶然听别人说起他那寥寥无几的钱币,竟被用来帮助别人。我想这便是苦难的意义,因为他在忍受苦难,他知道难之苦,所以他看见任何人在经历痛苦他想着去拯救。
人人都在忍受苦难,但并非人人都愿去拯救。
作家林清玄曾在遇到一位乞讨者之后写道:“在某一个层次上,我们都是无脚的人,如果没有人与人间的温暖与关爱,我们根本就没有力量走路。”人与人间本就没有谁比谁高贵,抛去一切身外之物,我们都只剩一副空虚的身躯和卑微的灵魂。
我们同情他人而行布施之时,是否等于在同情我们自己,同情生在这悲苦的人间,同情忍受苦难的众生佛称行布施为“随喜”,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因众生喜而喜。
陈行甲在《在峡江的转弯处》中有言:”我们即便在日后形形色色的世界里体会了失落,品尝了诱惑,经历了幻灭,领受了嘲讽,也不会轻易洗去自己那层名叫‘共情’的底色。“我想一个至善的人定会是具有强共情力的人,因为他善良,所以产生同情;因为他仁义,所以学会感恩。
因为苦难的存在,世界难免有黑暗的背面,但倘若有善,我们便可看见救赎——人们称照进黑暗的光亮为救赎。
善存在,则光明复,则光永存。
后来的很久我都未曾见过他,只是后来再遇到乞者会常常想起他。这缕缕的记忆,是长的是短的?那条路边上的树木,是新的是旧的?每一片似锦的繁花又轮回了几回?答案无从得知。我能做到的是留得心间一方净土,向善而生,漫漫人生,素履之往,且行且喜。
我形容善为永恒的光亮,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