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深处是人类的光明
				    初生的金色光芒，温和的，却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慢慢攀上了熟悉的黑色弧线。无言的力量最是震撼，万丈宇宙听不见它的回声，但那飞奔的，充满力量的光芒，分明要透过这无底的黑暗，直达宇宙的深处。它的震撼，它的坚韧，清晰分明，像种子扎根大地，每一寸的延伸，只有黑暗知道。
   又是日出了。
   漫漫长夜尽，破晓的曙光分割开黑与白。无边的黑暗将隐匿于光明，亿万年的宇宙里，这颗小小的星，即将唤醒又一次的新生，生命将在它的照耀下破土而出，文明又将在无数次轮回后延续。
   日出是人类文明的火光。
   身处空间站，日出便如升旗般庄严。每次日出，我总是伏在窗前，用满心的欢喜与崇敬拥抱第一缕阳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工作日历上画上一片叶子——这是我独特的记录方式。
   此时此刻，飘荡在轨道上的空间站，或日出，或日落。在这“空间站社区”里，我最喜欢中国的空间站。最温暖的是那间有着落地窗的大房间——每一个长期驻守空间站的人都可以携一把家乡的土，放在园地内；每一个遥远的出征者，都可以点亮一盏灯，照耀脚下的土地。人们总说，中国人最具家国情怀与乡土情结，我深以为然。无论过往或将来，这是烙入血脉的、时间磨灭不掉的印记，每次想到，感动总会悄悄氤氲。
   阳光倾泻在空间站的一隅。这里，是执守员的小站——我的小站。七十年前，人类航天器实现了大幅提速，“长征计划”应运而生。三位长征者将在冬眠中度过大半时间，直至临近光年外的终点。
   这是一次新时代的长征，从地球出发，向宇宙行进。太空与雪山拥有一样的冷峻，孤独与白雪一样如影随形，用光年丈量的宇宙和用脚丈量的土地一样遥远，不同的是，这是一次只有三个人的长征，终点在宇宙深处。
   于“长征计划”，执守员更像一个守望者，接受讯息，处理信号。我悄悄给自己取了个新名 “守灯者”——历史书曾提到那些守护灯塔的人，我暗自觉得我们有几分相像。小站是他们茫茫宇宙中唯一的牵挂，这里的灯火，是家的灯火，我们的家。
   随着飞船愈飞愈远，信号间隔也愈来愈长，算来，许久没有回音了。我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投向屏幕，又轻轻落下。忽然，信号灯闪烁了一下，一条简短的消息出现在屏幕上方。
   “飞船遇险，引擎、天线受损，生态系统尚能运作，即将启动引擎B，向前，不回头。叶。”
   倏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我猛然间冲向屏幕上的红色按钮。
   “不！”
   引擎B。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引擎B，无法代替主引擎，原供等待救援，但一旦背向地球启动引擎B，就意味着，飞船只能不断奔向未知。这原不是计划内的用途。
   我的手仍压在按钮上。在大脑的空白渐渐退去的时间里，我恍惚地意识到，距离——这是一年前的消息了，而我的回应，仍需要在太空跨越一年的距离，或是更久，或是无法到达。
   消息已经传送给了地球，我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像是失去了最后的力气。
   “此去已定，不必挽留。”屏幕上又显现出几行字。
   ……
   我叫乔木，光年外，是我的姐姐，乔叶。
   仿佛宿命一般，我的生命扎根在空间站一隅，围绕着亘古不变的原点转动；而我的姐姐，却像一片叶子，以黑暗为舟，随着宇宙的风，越飘越远。我们曾一起长大，但她终究离我而去，叶落了，却不归于木。
   在她报名“长征计划”的那年秋，突然撞入我梦中的那片叶，被裹挟在凛冽的寒风中，飘得很高很远，怎也落不回根。我把它视作不祥的预兆，不敢说，但也无法阻拦。可我不放心，她走后，我考上了执守员，冬眠苏醒后，便执着地守在空间站一隅，也守护着“长征计划”。
   来到空间站以后，我喜欢上了日出，就像从前极爱和姐姐一起看日落一样。因为每一次的日落，都让我憧憬着下一次日出，而每次日出，都让我念起从前的日落。
   当落日的余晖落满山峦，我们常依在一起，看晚霞如何渲染了整片天空，看飞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一天，她突然问我，“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啊？”
   “努力成长，为祖国的繁荣，为人类的发展。”
   “然后呢？”
   “然后？”我的视线对上她深邃的双眸，一愣。
   “人类发展之后呢？人类的终极意义呢？”
   “……”
   “你想，如果人类的存在失去了意义，那么人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我一直想，如果宇宙真如我们所见一般寂寂无人，人类的发展，终究是以人类为背景的，再多的闪耀不过转瞬的微光；如果黑暗森林理论真的成立，这个宇宙是拥挤的，从宇宙的尺度来看，我们的存在或消失，亦微不足道罢了。”
   “所以呢？”
   “所以，其实我们存在的意义，在于我们能走多远罢了。”她凝住了，目光随风飘得很远很远，直到最后一抹橙黄隐匿于黑暗，星星的微光透过这黏稠的海，她眸里的晚霞化成了黯，又反射出点点星光。
   ……
   最后的讯息。
   “小木，其实我们最初的计划，就是要走出去，去更深的深处，去更远的远方，将人类文明的火种，播向远方。”
   “遇险之后，信号已经很微弱，支撑不了与地球的联系了。等待不是我们的选择，所有资料都已交还地球，无论未来将我们导向何处，此去无憾。”
   “其实，长征又何曾有过终点，新的长征才刚刚开始。勿念，心安。”
   像一缕从远方飘来的风，突然止住了脚步。讯息溢散开来，没入了永恒的黑暗。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触摸到傍晚的风，携满腔温柔，穿过落日的余晖。一片小小的叶子，轻盈地荡漾着，停在了我的发梢。
   普罗米修斯将第一个火种带给了人类，从此燃起了人类文明的火光。我知道，深深宇宙中，这火光不过一缕微光，随时可能被黑暗泯灭。守灯者与远征者所共同守护的，是人类文明的火光。
   遥远的地方是黑夜，黑夜的深处是光明，只有扎得进黑暗，才能寻得见光明。
   人类文明的光明在宇宙深处。
   为了下一次的日出与日落，你奔向黑夜。背对着家的方向，向亿万年的星河。以远征的姿态，守护整个人类。
   我将扎根于此，为你，守一盏回家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