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拐,向前十五步。”他在心中默念。
清晨略带湿意尚不均匀的黑暗伸出古老海洋般的触角,拥抱着他的每个因干燥而贪婪吮吸水汽的毛孔。他快速地移动,成为一团介于光与暗之间格外明晰格外混沌的影子。
他和老鼠一起轻车熟路地穿梭在遍布青苔满是尘垢的地道,靴底滑过第二十一个拐角,在青石上映出的身影与三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最后一个朋友时,一模一样。
这曾经的宗教监狱,于三年前一场毫无预兆的肺结核病潮中成了病人被集中隔离的临终所。灰色的弥留时刻是整日徘徊于城堡的幽灵,咳嗽声撕心裂肺荡气回肠地惊起近郊墓地的乌鸦和房间里积了几个世纪的尘埃。高烧迸出的灼热而磅礴的火舌几乎融化城堡的石壁和浓郁的黑暗,冷漠无情悄无声息地燃尽一个又一个孤苦无依穷困潦倒而被物质一路高歌猛进的社会所抛弃的生命。
他们的申告是一出哑剧,他们的死亡是一根羽毛,他们在这光辉灿烂的16世纪,被打上贫穷、堕落、黑暗以及死亡的烙印。
他们,被叫做影子。
那时他曾一度浸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甚至于接近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心安理得地溺毙,却还是如那溺水濒死的人在一阵窒息而又令人欣慰的疼痛中想起那恼人的尚未完全死灭的光亮。
他推开门,记忆的潮汐倏忽退去,组成“谢洛”的两个音节散落在空中,像影子在光下挥发。
床上一团灰蒙蒙的东西应了一下,像一大团影子匍匐在破烂的棉絮上,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谢洛时的场景。
他发誓那是他见过最像影子的人:天生灰白毫无光泽的头发衬着温灰色的鸽子般的眼睛,一身破烂不堪的灰蒙蒙的打扮与裸露在外的灰色皮肤融为一体,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中就是一团真真切切又模模糊糊的影子。影子搁下笔,纸上是明明暗暗清清楚楚的廉价墨水:
“影子的存在,是因为有光。”
他没有看见光,他只看到死神站在那已经三天滴水不沾寸粒未进的影子的床边,意兴阑珊的望着那奄奄一息的带着呼吸机的脸。
谢洛请他拿来那个盒子,盒子里只有薄薄的纸片,一张张叠成福音书的厚度。
第一幅是圣索菲亚教堂建成后影子速写。新建的教堂高高的耸立于城堡的前方,影子和他们一样落在地上。谢洛饶有兴致的告诉他,教堂尖顶很像形状洒脱奇形怪状的亚平宁半岛的靴尖一一意大利;十字架则是繁华摩登香气四溢的巴黎街头;教堂的塔楼是漾着柔波的泰晤士河畔的不苟言笑的大本钟。
他从未想过影子的联想竟能如此丰富,受某种熟悉而又陌生到不敢相认的感动与心酸的怂恿,他问:
“我们也是影子,我们像什么?像人吗?”
谢洛抬起头,单薄的身躯却没有厚度。
“不,是人。”
在那次对话后,谢洛手绘了世界地图,尽管从未离开小镇,甚至于在这三年的最大活动范围便是城堡的地道,谢洛却在世界地图上设计了一条又一条周游世界的路线。
余下的全是一些并不发出的信,上面写满了柔情缱绻纯洁热烈的诗歌,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切切呼唤着同一个名字,那是谢洛成为影子前的女友,虽然他在十年中从未见过有任何女性踏入这城堡哪怕一步。
他明白应当怎样对待这些泛黄的纸页,谢洛曾说,宁愿让它们像自己一样化作影子般的飞灰,也不愿把它们教任时间宰割。
火苗在谢洛的灰色眼睛里欢欣地跳跃着,舔舐着羊皮纸张享受而痛苦的劈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平静而无可挽回的纸的焦味,以及由廉价墨水书写的世界上最纯洁最无望最渺小最恢宏的梦境的所散发的恶臭。谢洛的眼睛一眨不眨的钉在火苗上,死神在焰尖上舞蹈。
可他分明在那灰色的眼里看见了光,看见了另一种全新的从未如此强烈的生命的火苗,比死神的舞蹈更奋不顾身更一意孤行也更有力量,带着一以贯之的不愿妥协,正在安静灼热坦然从容的燃烧。那种久违的灵魂的热量,使他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几乎将他灼伤。
在蜡烛燃尽的瞬间,黑暗再次席卷。
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一个世纪,他听见竭尽全力的挣扎和啪的一声轻响。
什么东西滚到他的脚下。他欣慰的明了,那是呼吸机。
影子的生命取决于光的存在,而当那些虚假的梦境破灭之时,当一切的光都不复存在之时,依然执着着挣扎着狼狈的从容的去掌控去支配自己生命的,才是真正的人啊。
他见证了一个影子的死亡,却也见证了一个人的新生。
他在黑暗中顶礼膜拜那业已凝固的生机勃勃的宁静而又坚定的一丝微笑。
谢洛的手中还有一张纸,攥在紧握的拳头里。
“影子的存在,是因为有光。若是没有光来自外界,不若在自己心中拥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