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巅》
(一)
高加索之巅是黑暗的,混沌的一片。
他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睑,透过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的脏臭的头发,费力地挣扎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铁链绑着的,不仅是他的躯干,还有他的眼睛、耳朵、连同头颅:没有任何感觉能脱离这种桎梏而进入他的心。
普罗米修斯早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百个,或几千个,几万个没有活物拜访他的日子了。神明,甚至那些秃鹫或许早就厌烦了这样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哪怕是来看一个“背叛之神”的笑话,哪怕是来啄食他那不断长大的肝脏,都没有谁再愿踏足这片天地间光明之中的黑色地带。
是那单一的肝脏晚餐让秃鹫也腻烦吗?
还是他始终如一的回应“为人类造福,有什么错”让神明觉得他是个固执的疯子呢?
普罗米修斯不知道,他艰难地抬起头,黑暗绵延到他无可触摸的远方:神明早已为他关上了天堂的大门,严密得不能让一丝光亮渗下来。这是代价,盗走火的代价。“神也是盗啊,”他无助地想,“盗走了我的火,我的光,我的全世界。”
他沉痛地合上眼,高加索的岩石冰寒透骨,他一点却感觉不到。只有那种肿、胀、麻占据着他的每一寸神经:秃鹫的啄食停止了,肝脏的生长却没有。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膨胀。普罗米修斯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地下沉,下沉,巨大的引力拖拽着它,吞噬的不仅是他重登天堂——那光源所在之地的希望,还有他的生命:他感到鲜活的生命泉水正从他枯萎的躯壳中一点一点地淌走,消失在这片背光之地。
“就这样结束了吗?”普罗米修斯这样问自己,“不,还没有!”他眼中处而燃起一团火,“没有,一定没有!我还没有看见,没有看见火种在我脚下的大地蔓延,没有看见光降临人间。没有,还没有!我追寻的光还没有看见!”他像是即刻被注入了一种意志,迫使他使出全身的气力,将目光投向脚下:
是火,是火在这片土地上燃烧了起来!火光映在普罗米修斯的眸中,激荡着他沉寂已久的心。他继续贪婪地寻找着,渴望寻得光明,也就是他所期望的文明。他扫,他盯,他注视。他看见人们半匍匐在地上,用火炙烤着食物;他看见人举起火把,驱散野兽,为自己夺得住所。普罗米修斯欣慰地看着他深爱着的人类解决了温饱问题,更加殷切的希望看见他的光。他继续看,他看见火种被装进一只巨大的铁筒里,浓烟滚滚,火光四溅,毁灭着大洋彼岸的土地与文明。而大洋这一端的孩子们享受着感恩节的烤鸡,却只会感谢火柴盒。
普罗米修斯怔住了。他看到了火,看到了火光,看到了它们把这片土地摧毁,独独没有寻得他的光——那个充满爱、自由、智慧、宽容的世界。而他,这位舍弃光明也要为人类盗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就这样,被遗忘了。
他不再感受到继续肿大的肝脏,他只觉得自己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萎缩,再萎缩。他闭上了眼。少了火光,眼前更加黑暗——普罗米修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黑暗会让他安心,而他所追寻的光,却让他疯狂的想要逃离,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如他所愿,一切终于结束,他不再看见了。
(二)
“万恶的罪徒,你可知错?”神厉声的叫唤让普罗米修斯浑身一机灵。他从那种混沌中抽出身来,他环顾四周,高加索仍是一片黑暗。
“万恶的罪徒,你可知错?”神重复的语言,让普罗米修斯终于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看着面露厌恶的神,他想再高声呐喊一遍:“为人类造福,有什么错?”但噩梦中的情形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话哽在喉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值得吗?”普罗米修斯这样问自己,“你所追寻的光真的能在这片大地上产生吗?”他无比痛苦,又不可避免地回忆着梦境,“醒醒吧,普罗米修斯,没人感恩你的勇敢。”这位勇士几乎要流泪了,“火是火。光是光,只能产生肤浅的火光,让这群贪婪无知的人类走向自我毁灭,只有善良的、智慧的、追寻光的人才能利用火制造出真正的光。愚蠢的普罗米修斯啊!你又何苦寄希望于这样丑陋的人呢?”
正当普罗米修斯最为悲伤之时,一团火焰从他的脚边擦过,紧接着一个,一个,又一个。他震惊地看向地面:只见半身直立的人奋力向高加索之巅抛掷火把,一团一团的火焰留在了空中,留在了普罗米修斯的身边,撕破了这块黑色的幕布。
诧异、震惊、狂喜!他望向大地,他看见寒冬陋室里,一名书生,透着小孔,借着光亮读书;他看见小小的木屋中,一位小男孩举起了他亲手制成的白帜灯;他看见渺小的人把自己送进浩瀚的太空,追寻光热的足迹;他看见光纤通信应用在千家万户,让一座座孤岛也能彼此拥抱......
普罗米修斯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他被感动了:他的人,他深深爱着的人,最终成为了光的孩子:追寻光明,勇往直前。一次次冲破界限,挑战自我。他们把火光射向天空,于是光线从上面落下,他们被照亮了。他们从地面上爬起来,睁开眼,抬起头,从此成为光最忠诚的信徒,迷恋它,追寻它。从此不再生活于脚下的黑暗之中,而把心灵永远的系在了蓝天之上。
高加索之巅,晴空万里,光芒万丈。
沐浴在那圣洁的光辉中,普罗米修斯感到一股力量涌上头颅。他清了清喉咙,用最庄重最洪亮的声音大声喊道:
“为人类造福,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