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光
晚高峰的时候青年人坐在工地幕布墙旁的折叠梯上吃一盒盒饭。
许多光鲜的或者风尘的脚开始踏过马路牙上他着色时滴落的颜料,许多茂盛的或者突兀的发顶开始在他眼底攒动。
他没有注意到幕布墙那边脚手架上另一个目光。
他只是缓慢咀嚼着,一口气之间,天暗下来。那些颜料叠上了不同的光色,所有的路灯忽而全部点燃,幕布那边工地上的钢筋水泥在探照之下拔地而起、霓虹急遽地盘旋扭动上升。
这样的五光十色中居然会油然产生太冷、太暗了的感觉。想要明亮的火堆、但普罗米修斯式火必然不是像他这般平常安乐的人点着的。青年人想。除此之外他对他的工作感到可笑的满意:他从本地算不上多好的一本设计系毕业如今接些足以糊口却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业务(比如现在正给社区新小区工地的幕布墙做所谓美化)。小业务的涂鸦粗陋,规规矩矩画字母啊红唇靓眼的女人头啊,确实符合第一眼审美。不会有人驻足观察,便没有多大的赞扬或者批判。
毕竟只是浑水摸鱼、他大概更在意网路上新游戏的几块几毛几--青年人细细咀嚼完他没什么意思的晚饭用餐巾纸擦擦嘴,拿起刷子和调色刀继续给还没勾线的色块着色。那些油光浓稠的各色颜料沾在塑料质感的廉价刷毛压上篱墙同样过于光滑廉价的幕布,他的笔轻得不可思议。他叹气,转身想换一种颜色,忽而一声清脆口哨似乎从高处落下,青年人恍惚一下脚下不稳,慌忙中去扶梯子,调色刀却在幕布上敲出一条破口。毁了!他气恼地抬头,去找那个该死的口哨声从何而来。嘲弄他一般,口哨声再次响起,金橙的天空下工地的混凝土空壳伫立着,探照灯太过炫目地、看不清的黑色剪影从手脚架上俯视着他。他似乎在幕布这边的路灯下被完全地看穿,那些怠惰于霓虹的碌碌无为就这样散落一地展露无遗。
他生于这样的霓虹之中、匆匆长大,数不清的追求和数不清的大厦楼宇一同骤然而起,急遽地盘旋扭动上升。
他飘荡在霓虹里又谁也不是。
和他的工作一样可笑的是他的未来大概也就是先吃饱喝足、买辆车、再找个还算漂亮的老婆生个小孩,然后像自己的父母那样泡完奶粉又操心孩子上学,一辈子攒钱买房子啊买房子也算快快乐乐。
他和时代一样,他们生长的太快了。普罗米修斯式的精神与火种是那么遥远!而他也无法去批判全心自我的好生活,又好像本该有却缺失了什么。就像他没有人驻足观察、也没有多大的赞扬或者批判的毫无迈步的画。
青年人突然那样无力地向那个剪影大喊,他叫道,我的光又在哪!他叫出的瞬间为自己的失态而低了头。可那个剪影消失了,一点点刺眼的光从那道调色刀打破的破口中流出来
他发现自己面对如此低劣的涂鸦和身后一整个世界刹那而起的霓虹。
霓虹急遽地盘旋扭动上升。红而紫的电子灯爆发喷,几乎是一瞬间十字路口无法想象的狭小空间中猛烈轰鸣出咄咄汽笛叫嚷乞讨嬉笑怒骂酒瓶碎裂和金属的警哨,蛰伏的柏油路是巨兽震颤的些微皮毛。而他看见些微的破口中,晚霞最后的巨眼所蕴含的光芒向他扑面而来,点着他的画幕,古代的诗歌裹挟在幼时的晨光里的朗诵中呼啸着掠过两颊,是金樽对月、是斯人憔悴、是飘零杯酒、是狂夫富贵,生着普罗米修斯着火的羽翼冲进钢筋与水泥的霓虹之中飞翔又飞翔,此刻亘古的晚霞与崭新的他、崭新的城市对视,也着他于金红的光中。
他拾起调色刀,他在久远而来的着火的羽翼之下用笔刷沾满炽热的光彩的颜料追着那一小片光芒,他似乎全然忘记了生计的粗陋、规规矩矩的字母或者红唇靓眼的女人头,他把所有九十年代历经考究的配色摔粉碎,他晓畅而坚毅的笔触从过于光滑的工业制品上席卷而去,画生翼的马、人面的花、辛夷芙蓉且开且落、湖上山青云卷云舒,蜀道上青天、春风露华浓,皆融在十字路口猛烈轰鸣出咄咄汽笛叫嚷乞讨嬉笑怒骂酒瓶碎裂和金属的警哨中生长得肆无忌惮,又有青年人的剪影回看千里暮云平,他为笔下流连着色,也着光。
他想他大抵不是普罗米修斯式的点火之人,却可以追寻属于平凡人的光,融进他的着色里,在这样一个太快地生长得时代能像附颜料于廉价画幕布一般着光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