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影子的联想

                                                                         一
    我是一个专业杀手。
    专杀影子。

                                                                        二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万物皆是如此。人类的瞳孔浅薄，能见的不过是实物的黑影，我不一样，我能看见言语的影子，文字的影子，思想的影子……万事万物的影子。
    你问我影子是什么？
    影子吗，就是和光对着干的东西，光向东它向西，总走不到一起。光是善，是美，是正能量汇集的地方，所以影子在它的对立面，可不就是世间各种负面情感、恶劣事物比如欺诈、阴谋的代名词。
    至于我为什么能看见？
    我也不知道，大概这就是我的使命，自我诞生起便是如此。
    说起诞生，我倒同人类不同。我无父无母，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看见的是一群坐着的人手中把玩的青铜酒杯，他们脖颈间发亮的金银饰器，留在衣襟前的脂粉，笑意肆虐的脸。那是一座石头建的恢弘大殿，殿外是黑压压的一群跪着的人，面黄肌瘦，双眼无神。坐着的人中穿着最华丽的那个走了出来，他高举双手，朗声说道：
    “神授吾旨意，命吾为王！”
    他是不是真受了神的旨意我不知道，但是听到“神”字的那一刻我内心出于本能地升起一股冲动，这些年每次听见这个字我都能感受到这种沉重的使命感。
于是我走了出来，抓住了他说的那句话，那句话在阳光底下，已显现出了很厚很厚的影子。那些体现着此言之虚伪与欺诈的影子在我手中挣扎着，用独属影子的尖叫声说：“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不，你不可以这样！杀了我，将再没有人能分辨出此言的真假！你是要蒙蔽群众的眼睛！你这是助纣为虐！这是有违天理的！”
    我可不知道“纣”是什么玩意儿，至于天理，我杀死的是那些言语的虚伪性，负面的玩意儿，还能为人间剔除点儿反抗等不良情绪，天大的好事儿呢。
    于是我掐死了那些影子。然后把那句话再放飞到空中。那句话现在是明明亮亮干干净净的了，它高兴地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分成无数瓣儿钻进了人们的耳朵里。
    我面前那些愚昧的人类信服了，他们磕着头，喊着“万岁”，仿佛天经地义。
    世界很好，我很满意。从此，我就干这行了。

                                                                            三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那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我可不只杀死过言语的影子，我还杀死过很多文字的影子。我从来都是自己找活儿干，哪里活儿多去哪里，那些史官们的处所，就成了我的常住地。你们说的什么二十四史，哪一本少了我大开杀戒的痕迹。
    但说起来，有一次还真有些意思。
    皇帝姓刘的时候，有一个叫司马迁的倔驴有一段时间被罚到大牢里写史书，害的我也不得不在大牢里常住，实是气人。况且那人真是倔，他写的那些字，影子都像是刻在纸上的，我只能用力地把那些影子抠出来扔掉，那些被扔掉的影子在地上尖叫：“我是真的！我是真的！”我白了他们一眼，边干活边说：“真的有什么用，你们不过是些不能见人的阴谋诡计，世界这么阴暗，就是你们这些家伙搞的。”
    但时间长了，倔驴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有一回，我正在抠他写的“鸿门宴”，还剩最后俩字儿了，他却提笔，用墨汁把这一篇抹了个遍，一边喃喃自语着：“文章不厌百回改。”我气得恨不得一脚踢翻他的砚台，他却有意无意地朝我看了一眼，说：“史书，无论是黑是白，还是要给后人留下最真的一面。”
    说实话，那一刻风吹动他凌乱的长发，破旧的衣衫随风微微飘动，他的眼里闪烁着正义的光芒，普照四方。
    我一时间竟被他说得有些茫然。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为何要留给后人？人世间的虚伪险恶，为何要载入青史？
    我就不会这样做，我写下的是终年无饥馑灾荒，是政治清明百官廉洁，是灯火彻夜夏不闭户······多好的世界啊，如果我是个人的话，我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史官之一的。
    迷茫是迷茫，不过司马迁这个人，我倒是记住了，看了不少乖乖听皇帝话，都不用我帮忙杀影子的小史官，偶尔见到这么一个倔驴，倒确实让人有些新的启发呀。

                                                                             四
    咦？你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了，清朝不是被什么洋人轰开了国门吗？然后好像小皇帝被推翻了，又闹了几次革命，最后不是解放了吗？
    我原先一直是跟着那些史官的，可是皇帝都没了，史官们自然也凑不到一起了，各自背背包回家，散到了全国各地。是的，我虽然很厉害，但又不会分身，目标太散，你说怎么搞。
    你问我后来帮谁？哦，那时候到处都有人称自己总督，长官，委员长，我既离了史官，又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就随便干干了。我记得帮过最多的是一个光头儿，人家都喊他委员长，但是我上他家里是因为他媳妇儿真的很漂亮。乱世吗我谁都帮，但是有一个姓毛的湖南人我没帮过，你可不知道，他那一口湖南味儿的普通话，叽里呱啦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更别说去抓那些影子了，还有他那一手草书，我要是认得一个字，也不会放任他那么多文章一个影子不抠了。 
    哦哦，跑偏了。后来不是解放了吗，我事儿就少了，虽然中间吧有那十年挺忙的，天天跟着一群叫红卫兵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但是后来又闲下来了。我就开始管民间的事儿，这之前不注意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人人脸上都映出一层厚厚的影子，吐出来的话更可怕了，句句影子那么长，最可怕的是，人人竟然都习以为常！
    我天天杀影子，却发现怎么也杀不尽了。杀得越多，我看见的影子也就越多，我第一次发现我存在了这么久的世界竟然一直被巨大影子笼罩着，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不对啊，我辛辛苦苦杀了这么多年影子，不就是为了让人间少些阴影的存在吗？怎么这影子不减反增了呢？
    我陷入了一种无端的恐慌与绝望之中。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以前那个倔驴司马迁，他从前在民间搜集资料的时候，是不是也被这个世界的影子压住过，是不是也为人心里的影子绝望过呢？所以他后来写书的时候，一定要把那每一道影子都记得深刻而清楚，让后人看清世界的险恶，让后人以史为鉴，学史力行。
    我再次动摇了，有光就有影，看不见光的人会走向绝望的深渊，那看不见影子的人们呢？若不知恶为何物，哪怕坠入深渊，都会自认为是天堂吧。所以，人们是否也需要看见这世间一些黑暗的影子，才能醒悟过来，卸去虚伪的黑影呢。
    我想清楚答案的那天，阳光普照，把世界照的明明亮亮。那时我站在太阳底下的时候，看着自己，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没有影子。
    有光就有影，万物皆有影，无影之物只有——影子本身。
    那一刹那我干过的一切都在我眼前闪现：蒙蔽百姓，篡改史记，欺骗与虚伪，打着善的名义行着另一张见不得人的阴谋······我做的到底是杀死了所谓的影子，还是增加了人世间的影子？我到底是担任着影子的杀手，还是活成了当权者的影子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可以用我与生俱来的禀赋找到问题的答案。 
    能被我杀死的，便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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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啦阎王爷，问了这么多问题，你能让我投胎了吗？
    下辈子我也不杀影子了，我要做个人，世界上的影子，该留的就让它留着吧，下辈子，我要去人间找一找，影子以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