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生来就是高山,而非平原;生来就应登上群峰之巅,俯瞰平庸的沟壑。人的生命,应如喜马拉雅的积雪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苍穹,才能枕藉奋斗者的头颅,成为恬淡自适者灵魂的归宿。
他,出身于一个平凡的农村家庭,祖上三代农民,穷得一清二白,以致于连电灯都用不起。那可怜的电灯泡,简直成了摆设,几乎从未被点亮过;他只得借着月光与萤光读书,时不时抬头看看璀璨的星河,遥望宇宙的深处,想象着深邃。
更加悲惨的是,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就未出现过。因为家庭与残疾,他常遭到同学们的嘲笑与唾弃,“怪物”、“穷鬼”之类满怀鄙夷的词,似乎为他量身定制。他心中的灯,在此时,就像他那家中的灯一样,黯然无色。但他从未放下志向——成为音乐家,那是命运给予他的无垠星河,使他为之着迷、痴狂、奋斗的星河,是他理想的双翼。
那星河,就在他的头顶;但心中自信的灯,从未亮起。他叹息,扼腕,迷惘。
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里看见了一架钢琴,四周空无一人。他悄悄地坐了下来,打开琴盖,学着老师的样子,摁响了琴键。长久的观察,竟给予了他灵气,弹出的音,竟似成曲调;九指笨拙地挪动,透出了渴望。他并不知道,音乐老师早已站在了他的身边。直至一双白纤的手,落在他的肩头。“老师,我……我……”他的心中,惶恐。“孩子,想学吗?每天晚上老师教你,好吗?”她的眼中,浅笑盈盈。他不禁愣住,惊愕地看着那双上扬的眼睛。
此后,他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指导下,倘徉于音乐的壮阔涛澜。那九根手指,由笨拙,转为了灵动;那音乐,从略有曲调,转为华丽乐章。整整九年,他的指甲磨得又圆又钝;笨拙的九指,早已学会轻盈翩飞。这些年,她的教诲,像耶稣的明灯,照亮了他的内心小屋,使他离那星河,愈来愈近;但他自己的那盏灯,尚未明亮。但他从未沮丧,从未颓唐,奋力拼搏。他紧密地追寻着那一束光,向着心中光亮的那方,扬帆起航。指引他的,不仅是那束光,还有心中的星辰大海。
他被推荐参加市里的钢琴比赛,首次穿着学校提供的黑色演出服,在炽热的灯光中,走上一个如此大的舞台。他稍显不自然地坐下,双手硬硬地放在琴键上;他的心,激动而又平静。在他看来,这世界,此刻便仅有他与钢琴。他的手指跳跃,又低绵,似蝶在花间舞动,翻飞。脚下的踏板也是一刻不曾停息,助琴声悠扬而绵长。他身体的律动自非刻意而为,踩下踏板,身躯微微前倾,送出后又复收回。他双目微眯,头微微向上仰,似陶醉其间。若遇稍快的节奏,他便一直将身体下压,呈现出一派紧迫。当焦急的节拍过去,他释然般地又将身体推回,继续着那一派悠然绵长,清华又不失古朴天真。
曲终,掌声雷鸣,经久不息。他不禁惊讶,而心中之自信之灯,已悄然点亮。不到一周的工夫,他便上了报纸,“九指神童”的称号传得满城皆知。他的心中,灯火通明;他的头顶,星河璀璨,举手可摘。一时间,邀请信纷至沓来,但他回绝了一切演出,不求利益,只求本心安然。那星河欲转,即他心中的千帆舞动。
他早就发现,攀上高峰,在名誉的荒芜不毛的高处,简直找不到一个遮身之地;沉静的山谷里,才有着成熟的精神智慧与财富。较之于物质的灯火通宵,他更爱精神上的一抹荧光。
回到乡间,他学起了竹匠活。他悟得透彻:他的状态已为最佳,为理想而拼搏奋斗,却又恬静安然,纯洁壮丽,崇高无尚。
现在,他的生活就在一个小作坊当中开始。一把竹枝,一根竹棍,一卷铁丝,一副钢锯,一段树桩,一把老虎钳,一张小板凳坐下去,就算开工。他的毛竹,粗选自安徽山林,做器具前要烤,弯的烤直,直的烤弯,就像女人烫头发一样。
他每天做十几件竹器,闲暇时间便在村子走街串巷,尤喜赏竹。他说:“竹心空,空以立志;竹本固,固以树德;竹体直,直入云霄,实为超凡脱俗者。”现在的生活,恬静淡雅,不求名利,安然自适。精神的小桐油灯,照亮了他的精神家园,璀璨了他的内心世界。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做的竹折扇参加了省展。上面,他自己题了一首词:遥忆去年谷雨,柳蘸鹅黄春水,水上奏琵琶,一痕沙。曲罢留依归去,家在竹溪西住,古木挂藤花,吃新茶。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诗如其人,淡雅。他有时还弹琴,只是曲调中,多了一份恬淡,一份自适,如梵王官,夜撞钟,疏竹潇潇油槛中,金钩双控,步摇玲珑。
他思索着他的一生,本以为是荆棘丛生的沼泽地,却发现一片荣茂繁华,一路走过,一路收获,一路成长。
他生来,即为最佳,纯洁美好,即或所谓“人之初,性本善”,而往往人们所追求的名利,所谓之巅峰,实乃是沟壑,粗鄙而不可谈;恬淡闲适才是人间正道,沧桑而永葆青春。故我们生来就是高山,恬淡闲适方为我们追求、奋进的群峰之巅,而追名逐利,恰为我们应当嘲蔑的沟壑。
我们,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生来就应恬淡闲适,而非为利拼搏。只有这样,生命才如那终年积雪的珠穆朗玛。窗外,星河璀璨,窗内之灯却可能无钱点亮,但这物质之灯,不亮又有何妨!只要精神之灯常亮,且心中有星河流转、璀璨如霞,生命即可闲逸、洒脱、安然。凡心之所向,素履之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生命便可灿烂。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