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色玻璃滤过的阳光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租住在这间小房里,除了价格低廉,我会回答你:“因为它很像我故乡的房子。”
同样的朝西开的门,面南的窗户和居北的衣柜。床头紧挨着西墙,卧时我的头指向西方,趾尖指向东方。那窗户也是一样的年代久远而变得混浊,而且呈现出青绿色。至于是原本就是青绿色,还是里面的有机质变了性而发绿,不晓得。但它滤进房间的阳光,总是灰蒙蒙的,却让人心中安静,可以专注地去做些事情。若是雨后,则会有妆容凌乱的麻雀歇在窗头,晾着自己的羽,在我的桌子面上投射出扭动着头脚腰肢的影子。
唯独缺少的是楼下睡东房的祖父,睡西房的祖母,缺少了一个小院儿,一片菜地,一间厢房,一室作坊,一条细黑犬,一口封住的井,一个水塘。或者说,是他们之中缺少了一个我。
但这也是我的青春之抉择。我要凭我的青春力量在这个盛大的时代活得盛大一点——这是我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于是我来到这邻省省会N城,从事创作。
富庶前卫的N城被戏谑地说成是我们省的名誉省会。的确,大学毕业后,我的许多飞不远的高中同学都来到这里,期望着能有所作为。这里不仅有马路,有街道,还有街道上的艺人,马路下的地铁和街道上马路上飞驰的电动汽车;这里不仅有白天,有夜晚,还有白天奋斗的人,夜晚奋斗的人和白天夜晚都奋斗的人。我也是奋斗者中的一员。当我和同学们分道扬镳时,各执一张当年的合照,说是为联系,实则联系是假,最多是作了心灵孤独时的一点慰藉。
我当然清楚我所选择的道路有多么崎岖难行。我告诉自己,我还年轻,我才25岁。
我目前还仍然没有发表过一篇哪怕只是译作。我从家乡携来的一笔款子也用得差不多了——那是祖父祖母十多年的积蓄。照进我屋子里的阳光渐渐显得混浊了,昏暗了。也许,是窗玻璃上积了些灰尘吧。我也无心去擦洗了。
我便经常把我这小室之外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用窗帘给隔绝,然后回想我的故乡。回想那窗外的田野,田野里降落的如星一样嵌着的河塘,塘旁边的水泥篮球场,和篮球场周围种的菜,场上奔跑的孩童,然后呆坐上半天光景,什么也不干。
随着我失眠次数的增多,我也喜欢上了熬夜,因为一缺觉,梦就会多。想来“此消彼长”的说法是有谬误的。人的现实生活时间越长,梦就越多;现实越错综繁复、丰富多彩,梦就会越诡谲离奇,天马行空。至于是梦幻还是梦想,我顾不上那么多,正如劣质苞谷酒和白兰地,都是能使人沉醉的。
因此阳光连那青绿色的窗玻璃都很少能穿透了。
可是月光穿透了我的门,有人穿透了我的门锁。
我不感到十分害怕,因为我总幻想着我的“楼下”有祖父祖母陪伴着。
这确是个小偷。但是个十分蠢而笨拙的小偷。蠢的是他选择在我这不可能有富人居住的地方行窃。而且借着一点点月光,我看见他身材的轮廓——大概是个青年人。他的每个动作都很不自然,似乎还有些颤抖——可怜人!我可怜的不是他的潦倒,而是他人格的脆弱。但我也因紧张而有些颤抖。我按兵不动,尽力保持我的徐缓沉重的鼾声。
月光下,他似乎转头朝我床上警惕地望了望,然后检查我挂在椅背上的裤子,翻拣着裤口袋——除了房门钥匙和一周前我的最后一包烟剩下的一些烟草屑子,他翻不到任何东西。他似乎又停下来望了望我。我继续平稳地打鼾。他开始检查桌面。蓦地他又似乎在桌前停滞住了,好像在看什么东西。我十分紧张,卖力地模仿得更自然些,以消除他的疑心。
但他仍然停滞着,不动,像是在思考,好像是个黑色的雕像凝住了。我很怕。我猛地鼓起勇气,停止了鼾声,佯作打了个哈欠,起身喝水。那雕像又活了,两个箭步飞出了门。消失在了月亮的银辉中。
我关上门,又继续打鼾。对于这些人,我对他们的同情是胜于厌恶的。我用我青春的力量能保证的是我的精神防线不被命运打垮,但不包括那些脆弱的人。我向来宽容,我相信邪恶相对于善良只是个案。永恒的邪恶是不存在的。
然而他并没有走。他在门外徘徊,影子映在我的窗帘上。我报了警。
活捉。
然后,令我惊诧的——也许这二十年间再没有一件事能够如此掀起我心中的波澜了——是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犯人,正是那张合照里和我笑在一起的人!我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犯人在惊诧之后,眼眶中似乎也有泪珠打着旋儿。但还有警员在场,我们不能相认。
警察说:“您所报告的嫌犯已被逮捕。即将遣送派出……”
我正哭着,泪水流出来。我顺势抹一把泪,撸起袖子,朝已哭成泪人的犯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警员们愣住了。
“你这个没出息的!花光了我老叔的钱,如今来吃你老兄的肉?告诉你,你老兄我没钱,有肉你嚼,有骨头你啃!可你却偷偷摸摸——真真的让我们许家的颜面扫地,脊梁骨被人戳穿!”
警车走了,里面没有犯人。太阳升上来了。
太阳在天际露了额头,用修长的臂膀拥住平展的地平线。冷峻的高楼大厦在她圣母般的目光下也变得驯服。阳光照进我的屋子,我把窗帘拉开,连同那青绿色的窗子也打开,让阳光洒满我的心房。只有真正透明的灿烂的青春,才配得上这个洒满阳光的世界。
我坐到窗前,摊开纸,执起笔,看一眼那张我一直放在桌上的合照,面对着阳光,去书写你——我眼前的这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