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能所及之处,就有影子的存在。
悄无声息的,它像伤痕般匍匐于地面,通常来说,那里充斥着暗调和些许温度上的差异,那里汹涌着谜云和鲜为人知的真相。它将一个充满光亮的世界割裂开来,却又赋予这个世界一些通透而理性的现实感。很小时我就知道,我们注定无法甩掉自己的影子,即便我们怎样伟岸和光辉。
那时的我还不敢直视自己的影子。
曾经我更愿意藏匿于黑暗,或直面刺目的光束。因为我不想与转身之际,瞥见那个虚无缥缈的自我。那个自我一度见证我的软弱,窥视我的丑态。他清楚我徒有虚荣的外表下是何等的狂妄和自私;也了解我那些心血来潮的行为背后是怎样的好逸与失策。我赤裸与影子的面前,没有隐私和界限。他早已置身于我内心真实的洞天,然而我单单靠着物理光学所给予的那点科学性的安慰,与他消磨走过数年的岁月。
可他甚至冷漠地监视着我的一切。当那些不可告人的恶行犯下时,那些鼓舞人心的硕果收获时,他,熟视无睹。他既不阻止也不嘉奖,不露愠色也不表欣慰——于是我愧怍,痛心于对“勿以恶小而为之”的疏忽;我收敛,吸纳乐极生悲的人生教训。当我立直站好,再次低头审视地上的影子时,我发现他正以相同的姿势平躺在我的脚下,坚定而随和,蓄势待发。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心中战栗的风浪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恬静的波澜取而代之,层层荡漾。“信任”“陪伴”,诸如此类的词汇忽然浮现于脑畔。我惊异于自己前所未有的感性,也默默将目光在其身上停留了前所未有的时长。
从此我开始认为影子们想要被人们所直视,蜕去人们亘古以来对它们的种种误解。你可以畅言道影子孕育黑暗,但你不能不对盛阳下赐予你一片阴翳的树荫心怀感激;你可以相信影子中罪恶纷飞,但你不能不被那位酷暑中让孩子站在自己影子下的父亲而触动心灵。我终于意识到,它绝非是你可以视而不见的累赘,而是你人生征途上唯一陪你走完全程的信徒。人性的推波助澜和我们的刻薄见解已经将难以磨灭的烙印强加于它们头上:光影交错,从来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的碰撞;光影对立,也未曾存在是非对错之分。因为眼前的光,更因为有身后的影,它们共同构筑了这方天地的点点滴滴,在那些平凡与不平凡的故事里交相辉映。
有人说请抬头仰望长空,因为有影子的时候一定就有光亮,背对失落与黯然时就会有光明扑面而至。但我说请同时看向影子,因为那里总是我们的归宿所在——我们的双眼将不再时时刻刻被身后强光所迷眩,因而将拥抱清醒和理性在人世间尽显坦荡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