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镇上的人们眼中的怪胎。他没有影子。
当他的父亲将他从产房中抱出时,他还是一个充满希冀的生命,但下一刻,当围观的人指着灯光下的他大喊“这个孩子没有影子”时,他的悲剧便注定了。
镇上的人们笃定他是魔鬼,于是便常有“巫师”以驱邪之名在他家作法,每回法事结束,家中总是一片狼藉,很多东西也不见了踪影。他恐惧白昼,恐惧人们嫌恶的眼神,恐惧那些“巫师”手中摇摆着似在讪笑的竹卦。而最令他绝望的却不是这些,是他发现他无法感受到幸福。他的生活无比空虚,因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提起他的兴趣,他只是学着镇上的人每日做着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他从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他总觉得自己的灵魂缺了些什么。
于是在一个夜晚,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影子。
多年后当他回首那段轰轰烈烈的寻途,他早已忘却他曾翻过莽莽榛榛的山岭,涉过潺湲的溪流和被浅草覆盖着的沼地,在爪哇岛的丛林深处寻寻觅觅,在撒哈拉沙漠的烈日下踽踽独行,他只记得途中听说的一个神话和同样在寻找影子的她。神话是一个老人告诉他的。在远古时代,人本来是雌雄同体的生物,叫做“男女”。它有四只手,四条腿,正反两副面孔,是个胆大妄为的怪物,惹得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忐忑不安。为了安抚众神,宙斯将它撕成两半,每半有两条腿、两只手。被分开的“男女”痛苦不堪,忍着痛苦急切地寻找另一半,找到后就纠结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合为一体。他觉得自己便是那个被撕裂了的怪物,只不过他寻找的另一半是他的影子。
那个同行的她,是个同样为外在的欺凌、心灵的空虚所折磨的人,他们对彼此深深的了解,他们有共同的执念——寻找影子,于是在一次次的搀扶与依偎中,他们相爱了。那时的他不知道爱是什么,但当他们流浪的地带燃起战火,当枪口指向她的一瞬,他毫无犹豫地挡在了她的前面。那一刻,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幸福。他至今仍清晰地记着那个时刻,硝烟、哀嚎、炮火凝止了,世间仿佛只剩下他和她,紧紧地相拥,仿佛融为一体,仿佛又回归那个雌雄同体名为“男女”的怪物。
他本以为他绝望而荒诞的生命在那一刻终止,但他却最终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原封不变,而她却不见了。他疯狂地寻找着她,却发现所有她曾留下的痕迹都消匿了。他最终放弃了。他又变回了曾经的自己,毫无目标毫无期待,没有幸福亦无痛苦。他回到了小镇。他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他所恐惧的白昼,人们嫌恶的眼神,“巫师”手中摇摆着似在讪笑的竹卦,还有自己麻木混沌的生活。但他已毫无所谓了。他只是走着,像行尸走肉一般。
阳光正肆意地投射下来,围观的人却指着他的脚跟张大了嘴,就像最初他被抱出产房时一样。他看向后方,一抹修长笔直的影子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如今的他是镇上最幸福的人,他热爱所有日常的琐事,云的光彩,竹的摇曳,他享受生活每个瞬间,刚好熟了的麦子,恰恰升起的炊烟。在每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他总是虔诚地伏在地上,对着那影子喃喃:“委屈你了,从人变成我的影。谢谢你,因为你我又幸福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