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不愿从树上下来的。
灼灼盛夏似琉璃般惹得满世明朗,翡色的叶子跳脱的活跃在如梦的夏日时刻,风起风落,万物更新。
不知是谁将我拖拽入四方的盒子,密闭又让人有些知悉;风扇呆板地转着,但凝滞的空气却好似置若罔闻,纹丝不动;阳光将影子打在花白的墙上,有些落寞有些悲伤;而我坐在硌人的琴凳上,企图找到宜人的方式安置屁股。
我望向窗外的林林总总。某时,一只唤不出名的鸟儿稳落窗边。我与它四目相对,目光流离,仿佛我才是那被囚于笼中的鸟儿。
委实糟糕。
我麻木地将双手放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屈服于来自上空焦灼的视线,犹似录入程序一般僵硬地,不连续地按着。音符与我想看两厌,互相憎恶。错误的排序令人恼火,一遍,两遍,三遍,还是不对。琴键的棱角磨得手指生疼。突然很想将一切繁复的音符,高高举起,砸向钢琴,让它们两败俱伤,碎的七零八落,不可救药地永久分离。
我好讨厌弹钢琴啊!
好像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憎恶的。小时候也曾由衷地羡慕过燕尾服万众瞩目的那份优雅明媚,也曾醉心于音符翩翩婉转神奇的创世天籁。可这一切,都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练习中被消磨殆尽。
又是一天。练了许久屏息敛神不见老师高跟鞋的嗒嗒声,我蹑手蹑脚地溜出了琴行的小房间,抛下屋内一墙的树影斑驳。
独自一人在冷气开的很足的走廊上游荡,这个时候大部分小朋友应该都回家了吧,是啊,只有我,作为没有练熟的惩戒,被留了下来。无来由的委屈摩擦着心肝,狠狠抓挠了一把我的鼻子,有些酸疼难耐,我急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希冀泪水不要莫名其妙沾染了这我不喜欢的土地。
九曲回转,我止步于一扇看着就很是沉重的门前。侧耳倾听,细微的音符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钻出。隔音效果是真的好啊,我汗颜,却又不禁好奇,这是哪位不幸的小朋友与我一样被强迫滞留在这弹丸封闭之所。但他好像较之我更惨了些许,这无情的门隔绝了近乎外界的一切,或许连女魔头的脚步声都辨析不清。鲜活的世界,明朗的阳光,孤独的少年,囚禁的音符。我一时同病相怜起来,完全忘却了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事实,一心只想解救这可怜的小朋友。
手臂支撑着门的重量,绵厚的地毯吸去了一切本该有的声响,我迫不及待地向内张望:
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迟缓,虽已到了饭点,阳光还是一般的敞亮,巨大的落地窗半开着,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穿堂风潇洒飘逸,白色的纱制窗帘上下翻飞。几年后,当我拜读《了不起的盖茨比》看到Daisy和Tom在东埃格的别墅的景象之时,脑海中便浮现的是以上画面。房间显得格外宽阔,意外的没有乐器的堆放,月牙色的墙纸衬得杂乱的影子都艺术了起来。这里好像没有开冷气,却毫无燥热与沉闷。与落地窗相距较远的另一端,一架好看的三角钢琴安然俏立。我虽然不甚懂得这其中的弯弯行理,但那琴身由有琥珀光泽的浅褐色委实是好看的紧。但最为令我时至今日仍无法释怀的,还是那分明与我几乎无差的黑白琴键间所流淌出的天籁灵音啊!“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脑海中的某神经在一霎时被它挑起,发出彷佛来自世界异端的共鸣。是朝露清寒的黎明,是万星璀璨的夜,是生生不息的篝火,是我的,一整个夏天。
那是《Summer》,久石让的《Summer》。
原谅我当时的无知与幼稚,但那时那刻,我确凿是被轻灵的音符完全折服了。
彼时阳光恰如其分地散洒着它的明辉,身着米黄色格子衬衫的少年坐在琴凳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干净的眉眼一如澄澈的曲调。世界好像一下静止了,就是这样,便是极致的美好。
我无声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犹若用某种魔法编制着雅典娜的神迹,莅临凡尘的神袛。
曲终,他方才发觉了我的存在,自然的一笑“你也是在准备明天的比赛吗?”他眉眼弯弯“加油哦,我先回去了啊。”待得他早已离去许久,我仍无声地伫立在原地。
美啊,极致的美好。我幡然悟得了那早在家长老师口中说烂的钢琴魅力。虽然我仍无法巨细描绘,但我知道“夏天 风 阳光 少年”。
我好像一夜之间重开了热情,黑白键的羁绊融进了生活的每时每刻,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奋力追逐着,属于我的阳光。
追寻与邂逅,发生在属于我的夏天。